逝水(小說連載43)

我也不曉得咋回事,黃名香說,肚子老脹氣,身子痠痛得要命,心肝頭也磣得慌,另外,這裏有點痛…

她指指上腹部:

這裏,就這,久不久針刺一般,你看,說曹操曹操到,年只又痛了…她瑟着身子手摁上腹,額頭滿是汗水:唉喲…

老三姑“三七”(1)期內,年邁七旬的黃名香無預料地突發低燒兩次,每次時長三、四天,伴有腹瀉、腹痛、便血等症狀。衆人十分擔憂,於是碰頭商議,決定帶阿母去大醫院看看。陪阿母看病的任務交給誰呢,所有人裏屬大女婿黃義門路多,而且正好有同學在市醫院任科室主任,他去再適合不過。

這個決定遭到阿母強烈反對,她反對的理由很簡單,人老了病多是必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擋,病來有村診所擋着,擋不住再去鎮醫院即可,哪用得着去什麼大醫院,路途遠折騰人不說,還不曉得要枉花多少錢!她這樣說大家明白了,其實她是不想衆人將錢花她身上。另外一個,閉上眼走都迷不了路的這個旮瘩,她實在捨不得離開半步,哪怕一天,一刻,一小時,一分鐘。我差不多好了,要恢復力氣了…你們看!她費力地揚起胳膊,然後輕輕說:

等我好了,還要去挑買扁豆,篩豆,煮豆,杵豆,熬豆,出醬了還要挑去市場的…那些老客都在乾巴巴等着…沒有阿母的扁豆醬陪着,他們可都喫啥啥不香!

…就像住三亞的阿雄。那天他母親來看我,說阿雄只要有電話回家,就問扁豆醬,叫我過來看看你熬好沒,給他捎一袋去…

另外,我也還想賣零食去…你看下課了,一大堆學生“忽”一下攏來,奶奶,來一個,奶奶,那個好好喫…我的心舒暢着咧!

阿母黃名香的執拗,衆人是曉得的,她不想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動,更甭提其他人。“九頭牛”指的是大女婿黃義,本地有話說“一個女婿等於九頭牛犢”,在這件事上,連她看重的女婿都說她不動,那還有啥法子呢?

上五年級的願景這時回來了,大人們七嘴八舌的說話,被他聽個明明白白。腦袋瓜一轉,他隨即搬個凳子奶奶牀邊坐下。

我的好孫子…黃名香咧開嘴笑笑,你纔回來!可別玩瘋了,落下學習了…

不會的奶奶,這次語文考試,我又第一了,我拿試卷你看看!小願景作勢要站起來,這時奶奶呵呵兩聲說:

甭去啦,奶奶信你…

趁着這機會,小願景湊近奶奶耳邊小聲說:

奶奶我跟你說個事,前兩天阿凱的奶奶“過”(2)了…

哪個阿凱?奶奶問他。

他爸胖胖的,賣豬肉的那個…阿凱哭得很傷心,說沒有奶奶疼他了…

噢!他奶奶我認識,黃名香說,跟我一樣老得掉牙…她“過”了?

嗯…奶奶,奶奶,我要奶奶好好的…不要像阿凱她奶奶一樣…小願景突然放聲大哭:

我要奶奶…我要奶奶!

黃名香探起身子熱淚縱橫:奶奶曉得了,奶奶乖乖,改天與姑丈上醫院!

這麼着,黃名香妥協了。

長一茬鬍子的白大褂,是之前所說的黃義的中學同學,作爲內科主任的他據說有中山醫大畢業背景。耐心聽完病情陳述,他兜着小眼睛問林春月:

她有沒有過肝病史?

有,不過很久了,十幾年沒復發過。

去做做檢查!刷刷刷寫好單遞來,同學摸摸鬍子:

結果出來再說吧!

翌日上午,安頓好母親的夫妻倆匆匆忙忙趕往醫院。剛進入診室,撲面而來的主任同學凝重的神色,彷彿在預示寒冬的到來。林春月不由打個冷戰,驚悸裏她一把攥緊丈夫的臂膀,好似稍一鬆手,身體就會開裂一樣。

…依據一系列影像學檢查,經過討論,確診肝癌中期,目前來說臨牀疾病病性程度很嚴重…已出現遠端組織器官轉移與淋巴轉移,治療難度極大…

空氣停滯住了,停滯的空氣窒息得令人捉狂。

…鑑於丈母孃年歲已高,手術風險大,介入治療效果也不會太好…我還是建議做保守治療。白大褂同學很誠懇的看着黃義:

不得不提醒你,做好心理準備…

嗚…黃義扭頭一看,老婆林春月像浸足水的泥,軟軟癱座椅上,雙手掩臉泣不成聲。


阿母…大女兒低垂着頭:

檢查結果出來了!

是不是很不好?黃名香定定地看着女兒,你實話告訴阿母!

…不好…也不差…醫生說是勞累病的,需要歇息…大女兒擡起頭擠出一個笑來:

這下你要淸閒了!

黃名香左右瞧着女兒,好久不吱聲。

回到家的林春月揹着母親,流着淚告知病情,所有人都哭了,特別是二女兒春芳,哭得差點背不過氣。從那天開始,林家的氣氛變得微妙,大人凡走路說話必輕輕巧巧,怕驚擾到躺在臥室牀上的阿母,孫女祖英與小孫子願景下課回來,也不像平常般吵鬧,只安安靜靜埋頭寫作業,完了再安安靜靜自個玩耍。有一天下課,春月的兒子,已六歲的海兒跟表哥願景屁股後回來看望外婆,一路上海兒很傷心地問他哥:

哥哥,哥哥,我問你,外婆要“過”了嗎?

呸呸呸!你聽誰亂說的?你的外婆,我奶奶命長着,不許你咒她!

我媽說的…她邊哭邊跟我爸說,什麼保守治療!怕是…

海兒停下話頭乜表哥。表哥鼓着腮幫不說話,只隨腳亂踢路邊散落的小石頭。踢着踢着只聽他“哎呀”一聲,呲牙咧嘴蹲下來,看來腳趾頭被扎到了。


肝癌?中期?阿母? 

碗口大的雷從電話那頭轟隆隆砸來,砸得林小山腦袋發懵,耳根嗡嗡響,緊跟着整個房間墜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黑裏。他靠在牆上閉了眼半天沒動,死了一般。半晌——

一聲低號狼嚎似的,自冷而幽的地底直往上冒:

…阿母…阿母…                                                 

好似有人阿母,阿母地叫,那是誰呢?躺在牀上的黃名香恍惚間自言自語。遠遠的庭尾,一隻剛下完蛋的母雞拍拍翅膀,躥上茂密的楊桃樹底杵扁豆用的老石碓上扯開嗓子,咯咯咯,咯咯咯…


註解:

(1)三七:依本地例,人死了要祭足“三七期”,即二十一天。

(2)過:本地話,“死”的意思。


                                        未完待續

                                      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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