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小說連載42)

熬牀半月後,原先飽滿着的老三姑的臉凹陷了,顧盼的眼睛也已空洞洞一輪。舅母黃名香前去探望,睜眼看到人近在眼前,兩行蚯蚓似的老淚遂着三姑凹進去的臉頰兩側,無聲無息滲落下來。

三姑呵,你瘦多了…

挨着褪了色的老式雕花牀沿,黃名香攥住老三姑雞爪似的枯手,鼻涕一把淚一把。

老三姑搖搖頭動動手指,那意思是要說話,黃名香於是俯下身子,只聽她啞聲說:

舅母呵,有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今年三姑,恰好八十四,恐怕過不了這個坎…

…這話是我老爹,你公公說的,你也曉得,他七十三(歲)去的。來到當下,話又該我說了…

黃名香趕緊接口說:

這是哪搭哪呢三姑,你甭刀(樣)說,還有福要享…我也還指望你回咱家,與我嘮嗑的!

黃名香說完捂住嘴巴。再說一句眼淚又要掉了,她不想這樣,怕老三姑跟着一起掉淚傷了身子。誰知道三姑一聽“咱家”倆字,眼淚止不住叭叭叭全湧出來。她嗚咽着說:

不曉得怎的,這陣子老夢見,咱家那三開間的“張板”老屋(1),夢到人字頂的“屋角”,與我住過的“雞翅子,(2)”還夢到爹,頭髮白得花,臉上呵呵笑。順兒順兒,爹叫着小名,順兒呵,爹摘番石榴給你,你樹下等着。

我一擡頭,爹已猴似的,躥庭前樹上去。那番石榴一個個,燈籠狀吊着,不過不是紅的,皮是綠的,瓤纔是紅的,裏頭籽仁像白米…待他摘下,我衣角裹着,取出一個,輕口咬它,那黏糊的香,年只(3)都還記得。

老三姑擦擦淚接着說:

不單止夢到爹,也夢到,做姑娘時,扎着麻花辮,穿紅大襟花衫的情形,那時好多人家,上門提親,爹都不依!另外,也夢到小舅了…

小舅?舅母臉色一下變得蒼白,半晌才顫着聲問:

你夢他咋了?

他懷裏揣着幾本書,走得急,好像要去上課。小舅,小舅我遠遠叫他,他受驚似的,瞧我一陣才說,你咋來了三姐,然後我抱住他,唏哩嘩啦哭,把我哭醒了…

他像爹一樣頭髮白了?黃名香悶着聲說:

走的時候,他頭髮還黑得很…

想着剛纔老三姑的說話,回家路上的黃名香心頭湧上一陣悲涼。擡頭看看天,日頭是火爐似地照着,照在頭頂高高的天那方,照在腳下灰塵亂飛的小路上,照在一切眼力所及的房屋、樹木、空地上,照向遠遠的天邊頭去,然而卻並沒有照進她心裏。

她有些奇怪爲何這般,想了想似乎有些恍然——這分明是老三姑夢見的小舅,她的丈夫,十幾年前狠心捨下她和兒女們的那個負心人,在她心裏突然復活過來了。

那個人長咋一副模樣呢,努力往回想,枯乾了的記憶枝丫上,一張憨厚的臉虛虛地浮漾。黃名香不自覺笑一下,然後心底騰起一陣少女般的甜蜜,因爲她忽然想起來,在已往大半世的生命中,曾經有過那麼一個人,在無數個美好的夜裏,在她耳畔說過好多沸水般滾燙燙的話。

喂,我想問你個問題…

你問吧,我在聽。

就是…你想要幾個崽?

五個…十個…一大串,樹上的“七尼子”(4)一樣多,一樣好看!

…啊?七尼子?那啥都別做了,淨生孩子得了,你來生,我來養…

哈哈哈哈…

黃名香想着憶着,心裏忽然滋生出一個念頭,她想去墳場看看他,與他說說心裏話。這念頭是那樣強烈,猶如頭頂上空的火爐似的日頭光,白晃白晃炙烤她的心。於是她加快步子,走過村裏七拐八彎的土路,穿過村後頭稻子黃澄澄的莊稼地,繞上坑坑窪窪、雜草從生的公共墳場,一直走進自家墳地裏頭去。

氣喘吁吁走進墳地的黃名香,汗水涔涔而下。那汗水流在皺紋如壑的臉上,臉上花花的像抹了層火把灰;流進渾濁的眼晴裏,眼晴黏黏糊糊,視線模糊一片;流進掉了牙的黑洞洞的嘴裏,嘴裏鹹鹹澀澀,像喝了老鹽水;流進枯木似的身子裏,後背溼漉漉,水裏浸泡一般。

於是她手背抹抹眼,再抹抹嘴與臉,這才慢慢墳前蹲下,輕輕撫摩青苔蔓延的弧狀白花墳頭。

林華他爸,我來看你了…話一出口,黃名香淚流滿面:

我掛念着你…你呢,有冇跟我一樣?

有風自田岸來,吹得墳地四周的灌木沙沙響,那柔柔的響聲彷彿在迴應:

有…有…跟你一樣!


咱那個時候,可讓人羨慕呢,黃名香說:

不單村裏,連學校老師都說咱是啥…秤不離砣,公不離婆,還拿鴛鴦作比較說“南山一樹桂,上有雙鴛鴦,”我問你這詩說啥,你說是形容“夫妻恩愛”的意思。

有一次我籃筐裏擱紅薯挎上,打算給你送去,剛進學校,老師們看戲一般,“譁”一下全攏來瞧我,我臉紅彤彤像個關公——那時可還年輕吶,那陣勢慌得我心肝頭轟隆隆跳,似要跳到外頭來,驚惶裏我低頭往前躥,結果怎麼着?走錯路了,躥進別人宿舍裏了。

黃名香抿嘴呵呵笑。像被汗水洇溼身子一樣,她整個人洇回憶裏去:

往前更早時候,夜校識字那陣,我在教室黑板前教學生認字,你路過一眼看到我,眼光呆愣愣,整個人變傻了…想來都還可笑!

從那時起,每逢我教識字,你都來教室窗口看我,每次你都穿一件看上去很精神的白襯衫。看着看着,我就成你林家媳婦了。

年歲不饒人吶!黃名香蹩蹩眉:

那些事想來像做夢——一不留神,人就老了!分別時你五十九我五十四,一晃十五年,年只我也是七十(歲)的人啦,來侍候你的日子不會太遠了,你耐心等等呵…

黃名香說着說着感覺有點渴有點累,於是舔舔嘴脣坐下倚墳頭歇息,這當下日頭已斜西爿去,徐徐的五月柔風田岸拂來,攜着淡淡稻香,沁人心脾。幾十米開外的路外頭,有牛車咿啊咿啊碾過,拖車的老牛“哞”一聲,緊跟着駕車的老農人悠哉悠哉,揚起腔調笑起那首飽含辛酸的古老土呱(5):

目汁流來拭不幹,

空掛儂形憶儂號;

手打襟胸空彈指,

叫聲連連聲應否!(6)

一個月後,哭鼻子老三姑溘然長逝,哀鳴聲聲裏,操勞一世、命運多蹇的女人,林家阿母黃名香病倒了。


註解:

(1)“張板”老屋:本地明、清代老房子中,以大片好木板連作內牆,隔開廳與臥室,俗稱“張板”屋。

(2)雞翅子:本地老屋中,兩間房子前的一間小房,俗稱“雞翅子”。

(3)年只:本地話,現在如今的意思。

(4)七尼子:本地一種野果。

(5)笑老土呱:本地話,“土呱”即“土歌”;“笑”即“唱”的意思。

(6)“目汁流來”四句,出自崖州民歌《去人慾去留不住》第三段。“目汁”即“淚水”,“儂”是當地人對鍾情的人或小輩的暱稱。

                                      未完待續

                                      2020.11.10.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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