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母親這麼一說,大女兒背過身去,眼淚嗒吧嗒吧掉落衣襟上。
越臨近升梁日,倆口子越加忙碌:聯絡外出親朋好友,開單請客,聯繫請客、掌鍋、升梁各路師傅,置買祭祀與待客用的燭、燈、炮、檳榔、果饈等物品,開菜譜,預訂桌椅等。
除此之外,上樑用的紅布、石榴、米、稻穗也須提早備好,因爲依慣例,被委以重任的正樑(現在用竹竿代替)中間必懸五尺紅布,紅布中間繡葫蘆一個,內兜滿白花花的大米,紅布兩邊配紅彤彤石榴一對,及散發清香的稻穗兩束。然後在正日上午預定的時辰上,由專司升梁的“賀生”兩名主持,洗梁賀梁,將梁冉冉升上頂去。
既然說到升梁,就不得不提及“糯米貢”,你別小覷這個小小的貢品,它可是本地傳統升梁儀式中的“重器”。一般來說,喜日前夜即“夜暉頭”,主家必須做妥各類大小不一的糯米貢:頭顱大紅紙裹包的平貢六個是祭祀用的;大腿大金紙銀紙裹包的“金貢”、“銀貢”各一,是爲主人準備的;相對而言的小貢十幾二十個,是預留給“喫瓜羣衆”的,這其中以一個拳頭大、內藏一元硬幣的“頭貢”最爲金貴,傳說誰要搶到它,便能好運連連,發大財建新房子。
這些個頭不一的糯米貢,除了祭祀用的早擺上庭前公案,其餘的後頭才依次派上用場。升梁時辰一到,賀生兩人登及屋頂各據一端,其中一人神色莊重宏聲開賀道:
伏維
天地初開陰陽交泰
一天星斗照入門,鳳凰子孫架高堂,年月方位定吉昌…
…
年通月利,日春時良,請魯班仙師上金階,架金梁,龍真穴的起高堂,牛馬六畜滿山崗,富貴田園日日進,兒孫代代出賢郎,添進產業谷滿倉
良時吉日上金梁,玉堂年年大吉昌
發乎,發乎
賀畢,升梁鳴炮。炮畢,賀生先以紅絨繩子綁定“金貢”、“銀貢”徐徐下降,由當事的主家夫妻立階前左右,共牽紅布妥妥接收;完了再敬撒“頭貢”——這一項是場景的重頭戲,開幕前幾秒,上頭掌貢的繩趨尺步從容不迫,下頭待搶的各據山頭止聲屏息,兩頭對峙的間隙裏,場內安靜得連誰“噗”一下扯個啞屁,都能聽得到。待賀生大手瀟灑一撒,“頭貢”嗖嗖幾聲,在空中劃出一條悠長的弧線後徐徐墜落,衆人隨之蜂擁而上,慌亂裏“哎呀”陣陣,“呲呲”聲聲連綿不絕,這是頭殼蓋碰頭殼蓋了,屁股撞屁股了,腳踩腳了,嘴吻到嘴了!
這時候有個人突然靈魂出竅般哈哈大笑,笑得渾身軟綿綿,軟得簡直要成泥了,原來此人本無心爭搶,只雙臂環抱蹲牆角眯着眼看熱鬧,誰知你爭我奪之間,“頭貢”竟無預料地繞過衆人身子的空隙,委他腳下去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瞧着那些搶客一臉懵懂目瞪口呆,這個無端撿得意外之喜的“貢魁”大笑三聲後亮起嗓子唱開了: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看他一副得瑟的神氣,真讓人羨慕嫉妒恨!呵呵!
“頭貢”既是重頭戲,餘下便是送客戲。收尾的送客戲裏,嘴裏叨着吉言的賀生將餘下之貢及糖果餅乾各處拋撒,供衆人再搶再喜。待手裏賀品拋撒完畢,下頭也已搶完避開,賀生高聲令下:
敬炮禮!
於是乎,高高的樓頂四處垂佈下的、長龍似的幾十條鞭炮被依次點燃。頃刻的轟隆一派裏,整個世界陷入令人賁張的電閃雷鳴中去!
待得炮歇霧消,層疊的炮屑猶如曼妙的玫瑰花瓣撒滿宴場。踩着這曼妙的紅玫瑰花瓣,各路人馬魚貫入座。這當口上菜的上酒的上飲料的上香菸的全來了,鼎沸人聲如氤氳熱汽蒸騰不息,各式的酒色在一幕幕夢幻似的杯籌交錯中,散發出一樣迷離的奇光。
農曆六月廿八夜,村東坊老公廁遺址旁枝高葉茂的鳳凰樹上,忽然飛來一隻淨身黑抹的的怪鳥。它整宿不停歇地叫着,嘰咕…嘰咕…嘰咕…,刺耳的吵叫聲似把利矢,刺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幕,直直刺到高而遠的天空裏去。
黑夜過去的這一天裏,它屢屢被人提及。村裏年紀稍大的人說,此類鳥老輩稱爲“嘰咕鳥”,它是一種不祥鳥,現身哪裏,哪裏必有戾氣蒞臨。說的人言辭鑿鑿,還列舉出可考的證據,某年某月的某日裏,有此類鳥出現的附近,誰家黴運跟着來了!
旁邊的人聽得毛骨悚然,下意識裹緊袖領縮縮脖子。
…
你聽到嘰咕…嘰咕了沒?黃名香呼嚕呼嚕響的喉口,像被亂七八糟的髒物堵塞的下水管道。
你說啥?二女兒林春芳不明就裏探頭問,母親呼嚕了幾下,轉眼沉沉睡去。自黃名香病情加重後,倆女兒除了工作上必須的忙活,一起蹲點孃家照料她,洗澡,換衣服,端屎端尿,捏手捏腳…夜間也要輪番守着。一陣下來倆人各瘦了一圈,但卻沒誰有一絲怨言。人家說“積穀防饑,養兒防老”,對黃名香來說,說是“養女防老”似乎更恰當一些。
話這樣說當然有失公允,兒子林華與媳婦邢月轉也不是不上心她,只不過相對而言,女兒們的照拂更爲微細一些罷了。
雖然白天裏忙得焦頭爛耳,晚上林春月還是堅持回孃家陪母親過夜。“嘰咕鳥”現身的第二天,天剛矇矇亮,趟着露水回婆家的她不知咋的,右眼皮突然跳得厲害,彷彿老被誰牽扯着。想起“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這句話,心裏有些發毛,於是她嘴裏呸呸呸亂啐。匆促回到婆家,她依照老人教的去災法,撕下一小塊白紙粘唾液貼眼皮上,轉身忙碌去了。到了傍晚端起飯碗,林春月忽然記起此事,於是拔春芳電話,春芳迴音說:
阿母今天有些奇怪,說了好多話也不覺累,還叫我敦促二舅、三舅娶媳婦咧,還說什麼“醜人有醜人愛,破缸有破缸載”…
而且今天胃口很好,說很想喫扁豆醬,小孩似的纏我去買,被她纏得沒辦法,我趕去市場買了,配新鮮尖界魚燜了端上,她喜歡得不行…
…今晚她食慾很好,一下吃了兩大碗白粥!喫完她打着飽嗝,又央我煮地瓜湯…瞧這模樣,就像是病馬上就要好了!
林春月聽完籲一口氣說,今天事太多,我恐怕要晚些纔回。一個時辰過,林春月正想梳個便妝後回去,這時候林家有電話來了,她趕緊接上,只聽大哥林華帶着哭腔說:
春月快點來,阿母她…她…她恐怕不行了!
“嗡”的一下,林春月腦子空白一片,手裏的圓鏡子脫手掉地上,濺起銀花似的碎屑片片。
着了火的三伏天,高處的太陽權威着一切,即使時間一到潛入西山,它的餘威也還四處蔓延,挾持夏風掀起地面熱浪陣陣。因爲趕着校稿,這幾天裏林小山很晚纔回家,就像今天,晚飯時間過了很久,他還在埋頭一字一校好似要把稿子給喫掉。由於中午沒休息,漸漸睏乏的他,竟不知不覺中伏案睡着了。
朦朧中有個人飄飄忽忽閃進門裏。林小山擡起頭來,那人已恍恍惚惚近在咫尺。她披裹一身天藍仿絲碎花衣服,深陷的雙眼攜滿眷戀與不捨。不是阿母是誰?剛想叫上一聲,枯木似的她的右手倏然伸向前來,輕撫他的頭髮。隨後一陣冷風掠過頭頂,亮白的熒光燈“嗞嗞”幾下熄滅了。林小山心裏一悚,下意識想攥住阿母的手,誰知道手一探卻落空了,漆黑中一縷嘆息的氣流幽幽劃過身畔,輕漾向敞開着的窗外去。
這晚沒有月光,迷惘間遂着這遠去的氣流,敞開着的沒遮掩的窗外,不算多深沉的夜的墨色,忽然飛瀑似的,一股腦傾潑他眼前。
未完待續
2020.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