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我看到一位小朋友問另一位小朋友：
如果我穿越到過去把自己殺死，我還能長大嗎？
這個問題讓我大喫一驚。
現在的小孩子居然都這麼深奧，這也未免讓我垂頭喪氣。
我因此再不敢有什麼雄心壯志，就是喫碗刀削麪都感激萬分。
誰曾想，我2021年一看，原來就連賈玲這樣看似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人，也如此深奧，這就更加讓我悲憤。
人家都是咋長的啊！
賈玲的《你好，李煥英》，故事好，表演好，情感好，接地氣，還能帶來許多思考，甚至改變，我很喜歡。
它無疑是近年來最爲出色的電影之一，我甚至覺得它一定會創造新的觀影記錄。
這部火熱的電影自然是一部假設的電影，但是借了玄幻的外殼講述真實的情感。它懷舊的色彩能夠喚起無數回憶，和心靈波動。
穿越故事創造自洽的世界，這部電影從故事邏輯上講，賈玲的穿越當然自己說了不算，但是從創作主觀上講，賈玲穿越的首要任務，當然就是讓老媽開心。
也就是她覺得她身爲李煥英的女兒，從來沒讓老媽高興過，一次都沒有，老媽的幸福算砸在她手裏了，她要改變過去，挽回損失，消除遺憾，創造平衡。
人要穿越，無非是因爲要完成某種控制，這在理論上講，是可以並可能的，但是導演賈玲匠心獨運，她並沒有讓穿越者賈曉玲取得成功。
因爲賈玲的目的，顯然並非像一般穿越者那樣，要依靠預知未來的能力，去改天換地，做個英雌，她就連好多好多錢那種事都沒有想，她就是想讓我們看清生活，留下遺憾，從而在痛楚中懂得珍愛。
只不過她作爲喜劇演員、樂觀派，是用笑和溫情的方式展現、完成的，既積極，又正向。她活該被人們喜歡。
簡單來說，賈玲這場讓母親開心的旅程，是這個樣子：
賈玲同學在咱們這邊造假，造假文憑報喜，原本也不過是爲了讓老媽有點面兒，高興一下而已，但她完全沒想到這會徹底搞砸，無可挽回地搞砸。
賈玲就因爲那場車禍，那場無可挽回的搞砸而悔恨，因此就想改變，於是她就晃晃悠悠掉到1981年去了。
一點小錯，一個偶然就可能搞砸整個世界，事情一開始就可能無可挽回，這不但決定了賈玲故事的開始，似乎也決定了她故事的結局。
過去是無法改變的，你都是在做無用功，你必須把握現在，趁早認識某些東西，珍惜它，做好它。
穿越者賈玲無疑是自責的，她來到1981的首要任務，絕對任務，既然是千方百計讓老媽開心，那麼她的舉動，自然而然地，就從幫她媽搶全廠第一臺電視，鼓動她媽打一場籃球賽，逐漸發展到要幫她媽“搶好事”，換老公了。
這事說起來其實也怪陳赫（冷特）這小子。
廠長因爲籃球賽發現並欣賞李煥英，要安排他兒子，紈絝（zhi kua）子弟沈騰（沈光林）約會李煥英這事，賈玲本來挺惆悵挺糾結的，但是她讓陳赫這小子吧嗒吧嗒一說，竟真就打算“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了。
陳赫說什麼呢？
他這麼一位罩着咱廠，又崇拜鄭一劍（伊健）如崇拜咱鎮屠戶劉一刀的傢伙，當然不怎麼古惑仔，他有一天說：
我媽一把我生下來，我就沒讓她省心過。
從小到大我就沒做過一件讓我媽高興的事。
如果不是因爲我，我媽一定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要是沒我，我媽一定比現在幸福。
——他這話前半段像抄襲賈玲，後半段則像給賈玲指了一條明路。
我們這世界上，有些深愛着老媽的孩子，身上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原罪感，有些深愛着孩子的父母也會。
我們都罪孽深重，不該來到這個世界，所以我們就爲了老媽，幹掉自己吧，這就是他們的思路，他們的根源。
它很多方面類似於自暴自棄，但我們中卻還是有不少親人，會生怕對方不感覺自己有罪。
而這種原罪感會讓賈玲做到什麼程度？
賈玲在沈騰與李煥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說了，怎麼會是沈光林？是他，就沒我什麼事了。這意味着一種預設。
就是說，賈玲對撮合老媽與沈光林，就等於殺死自己的結果清楚得很，她因爲悔恨，因爲深愛，已經不在乎有沒有自己了！
於是嗚呼！孩子對母親之愛，至此已盡，人之原罪，人之救贖，也至此已盡。
但這只是單方面的，如果賈玲只能做到這一步，那她的這部電影就不是神作，而是垃圾了，那我們就不但不會深愛賈玲，而要唾她了。
我們且來看她是如何翻轉的，又想表達些什麼。
這個故事在起初，看上去只是一個幸運，一個俗套而已：
李煥英跟賈玲那燒鍋爐的老爸已經談了三年，她忠於愛情，有自己的幸福，並不想要這樣的好事。
我很幸福，你怎麼不相信呢？這話是賈玲阻止她嫁給賈玲老爸，跟她撕扯結婚證的時候說的。
而實際如何呢？
賈玲在跟陳赫他們說自己“破褲子”上的圖案，說她媽是如何爲了她學會縫補衣服的時候，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我媽在1981還不會這樣縫補，還縫不出這樣的圖案啊！
我媽原來也是穿越過來的啊！
於是她立刻一路大哭奔向了同穿的媽媽，而且這一路之上，媽媽曾經爲她做的一切不斷閃現！
李煥英當時就是沒那麼愛賈玲的老爸，那也是不可能改變的，因爲這是雙穿啊！
李媽媽的幸福，一半甚至一多半在賈玲身上，她怎麼可能去殺死女兒？
媽媽其實什麼都知道的，她只是不說而已。
我們一直以爲是我們自己在盡力讓媽媽開心，卻不料是媽媽一直在配合我們。
媽媽是無處不在的，她一直在默默照料我們，她最怕的是我們不開心，我們會因爲她不開心而不開心。
我們竟就連穿越都是媽媽墊底，她一見到我們從空中落下，立刻就會大叫一聲“我寶”，奮不顧身地把自己墊了上去！
世間母愛永遠比子女對父母的愛偉大，母親之愛，母愛之寬廣無邊，也至此而盡，所以你何以能說，這部電影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所以如此深刻奪目的一種翻轉，你看的時候，怎可能不一直麻酥酥，甚至淚目？
所以這部電影的結局，也曾讓我非常失落，儘管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最多最可能的現實。
做夢就好好做嘛！我多希望李媽媽就在成功了的賈玲身邊，而不是一場夢幻，賈玲在開車奔馳的時候，不會忽然變成孤孤單單一個人。
但是我們還是回到開始時的腦洞問題吧。
如果李煥英真嫁給了沈光林，賈玲還會不會有？
如果賈玲真在1981年“殺死”了自己，後來還會有賈玲這個人，有《你好，李煥英》嗎？
如果1982年賈玲並沒有生下來，那麼這個世界的賈玲還會不會長大？她會不會消失？
這個問題似乎挺無稽而無聊的，但我仍舊認爲它非常值得討論。
首先在科學上講，這個問題其實早就討論過無數次的。
科學家們其實也不清楚到底會怎樣，那只是以假設對假設而已，於是就出現了一個個悖論。
小說家是王，可以任意自洽、發揮，那就是我愛怎樣就怎樣，喜歡、希望、需要怎樣就怎樣，而科學家們的理論大致如此：
平行宇宙，這個世界不管那個世界的事，你無論在那邊做什麼，都與這個世界無關。
觀察者理論，實際你過去了，什麼都做不了，你只能幹看着着急。你就連聲音都聽不到，就像在看無聲電影。
類似於蝴蝶效應，你在那做的任何事，都會影響這個世界，引發一連串的反應。
但是它也是最能引發悖論的一個理論。
這個悖論，也叫“祖父悖論”，它是科幻小說家赫內·巴赫札維勒，在1943年的小說，《不小心的旅行者》中最早提出的。
它的意思就是：
如果你穿越到過去，在合適的時間殺死祖父，就不會有你父親和你。甚至與你祖父認識，有聯繫的所有人都將消失。
但是它也會把時間旅行推翻，讓它成爲荒誕，就像是一種循環往復的毀滅重建。這可真讓人頭疼——
你消失了，不存在，你就沒法回到過去，殺死祖父。（這得跟祖父跟自己有多大的仇啊！）
那麼這種種理論，似乎都是說過去無法改變，而賈玲的電影，有意無意正符合這點。
於是它的故事邏輯，既是可以有所作爲的，又是不能夠的，因此它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這樣一部電影：
一部母親拯救孩子，母女倆互相重新認識發現，並重塑的電影，重要的不是過去，不是救贖，而是珍惜情感，解放自己，活好現在。
意思彷彿是：
你開心，就是我開心。
我不能沒有你！媽媽走了，你也得好好給我活下去。
媽媽總有一天要走，你早晚會獨自前行，就請卸下一切包袱。
媽媽從來沒有認爲你不是好孩子，你沒出息，媽媽真正的希望是你能夠健康快樂。
孩子，媽媽因爲你，是幸福的，只不過人活着，會有很多希望、責任與要求。
孩子，你認爲的幸福，不是媽媽的幸福，媽媽認爲的幸福，也可能不是你的，願來世我們能做更好的母子。
媽媽，我已經知道做媽的萬般不易，來世，請讓我做媽媽，也爲你做更多事，任何事。
……
那麼它當然就不是在講穿越傳奇，穿越的結果真正如何，而是在講一些活着的道理：
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殺死自己的過去，就等於殺死自己的現在，現在的自己。
殺死自己的過去，實際是不可能的。
陷入過去改變不了過去，放棄現在會製造更多不想擁有的過去。
過去不可控制，將來不可控制，人最大的問題是虛妄的控制慾。
未來還未發生，你無法穿越到未來，人的焦慮、恐懼、悔恨、憂鬱，大多來自對於過去未來的控制慾求，人類穿越的白日夢也由此而來。
因此人若不警醒，若不正視過去，擁抱過去，放下過去，立足現在，就一定無法活好現在。
這就像真的難以長大，真將自己殺死。
• END •
文/阿鯤
圖/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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