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愛情故事(17)

相由心生,言隨其性。

再次打開《紅樓夢》,總是被黛玉的性情所吸引。

曹雪芹刻畫人物的功力可謂登峯造極,每每讀到寶玉和黛玉的對話,便頓生身臨其境之感,彷彿一個活的林妹妹就在自己眼前,讓人歡喜得要死,讓人喜歡得要死。

特將書中涉及二人的部分摘錄出來,以後可以單獨閱讀,想來也是一件極爲過癮的事情。

此爲第十七輯。

摘自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話說林黛玉自與寶玉口角後,也自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度其意,乃勸道:“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爲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你到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麼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的,爲什麼又剪了那穗子?豈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到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

林黛玉正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一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林黛玉聽了道:“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裏說着,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道:“我只當是寶二爺再不上我們這門了,誰知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極小的事到說大了。好好的爲什麼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裏氣不大好。”寶玉笑道:“我曉得有什麼氣。”一面說着,一面進來,只見林黛玉又在牀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了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着走近牀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牀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傍人看着,到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節,豈不咱們到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着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林黛玉心裏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因又掌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裏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家到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做和尚?明兒我到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寶玉自知這話說的造次了,後悔不來,登時臉上紅脹起來,低着頭不敢則一聲。幸而屋裏沒人。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一聲兒也說不出話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脹,便咬着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手帕子來擦眼淚。寶玉心裏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後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要說又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滾下淚來。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林黛玉雖然哭着,卻一眼看見了,見他穿着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着淚,一面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向寶玉懷裏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自泣。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挽了林黛玉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沒說完,只聽喊道:“好了!”寶、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是鳳姐兒跳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裏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人有些什麼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着手哭的,昨兒爲什麼又成了烏眼雞呢!還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說着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他們作什麼,有我伏侍你呢。”一面說,一面拉了就走。寶玉在後面跟着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我及至到那裏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到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哭對訴。到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裏還要人去說合。”說的滿屋裏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裏。那林黛玉只一言不發,挨着賈母坐下。寶玉沒甚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到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問了,姐姐替我分辯分辯。”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一處,要存這個心到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狠。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到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着,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着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着實得意,纔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纔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裏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但只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喫生薑呢?”衆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喫生薑。”鳳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詫異道:“既沒人喫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着他,越發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着氣,無精打彩一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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