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誰都無法預料,多年後我會從事這種特殊職業。我財會專業畢業,愛好文學,在老師和同學眼裏,畢業後我會成爲一名會計或語文老師。

畢業20年後,我讓所有人失望,包括我的父母。我現在從事銷售行業,就是很多人聽說過但並不熟悉的醫藥代表。

從事這個職業很偶然,我在街頭看到北京一家保健品公司招聘宣傳代表,我以爲是從事文字工作,就興沖沖跑去應聘。去了後才知道,所謂宣傳代表,就是在街頭髮傳單。

當時正趕上下崗潮,我所在的廠子破產,孩子兩歲,公公常年有病,婆婆得照顧公公,我只好在家帶孩子。

我愛人是一家事業單位的會計,靠一個人的工資過日子,經常是捉襟見肘。面試完經理告訴我,如果願意,明天就來上班,我毫不猶豫地答應。

回到家,狠心把兒子送到外婆家,當時無法預知這個決定,竟改變了我一生。

站在街頭髮傳單很簡單,90年代,大部分人騎自行車,找個人流量大的菜場或商業區,丟進車簍即可。發傳單不累,就怕遇到熟人,感覺很難堪。

進工廠之前,我有過一份體面工作,在當地政府上班。那時和現在不同,找工作全靠託關係,我因實習表現好被留在單位。但所有人都知道,我父母是農民。

上班第一年時興大辦經濟實體,我們單位屬於財神爺地位。領導決定開家餐館,讓我去餐館當會計。開業當天,我因回校參加畢業考試,被單位領導拿來大做文章,說我有牴觸情緒,以後不能回辦公室工作,也不再做會計,只能在餐館當服務員。

那時年幼,我不懂忍,一氣之下提出辭職,完全忘了老父親爲了讓我留在單位上班,低聲下氣求人的模樣。

後來我才知道,我只是犧牲於官場的勾心鬥角。單位有位年齡大點的老同事告訴我,有個同事想讓他老婆去當會計,領導沒安排,他在和領導較勁兒,領導只是拿我出氣,以儆效尤。

同事是單位出納,掌握着很多祕密,我剛參加工作,即沒背景又沒實力,只能去墊背。

離開單位後,我招工成爲普通工人,哪曾想生下兒子後,工廠倒閉,我只能自謀生路。

在發傳單時,我多次遇到前同事,那些捧着金飯碗的人用奇怪地眼神看我,我全部無視。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只記得因爲窮,我和愛人經常受到他同事欺辱,連孩子也跟着一起遭罪。

發傳單,最辛苦的是入戶投遞,一棟樓,挨家挨戶爬上去把報紙塞在別人門口。當時沒高樓,大多是五到七層步梯房。

一天發800份報紙,在一樓和頂樓寫下自己的代碼,經理會抽查。入戶投遞報紙,經常被住戶訓斥。有次有個女的抓住我不讓走,說她家裏前幾天被盜過,我們這些人是借發報紙之名去偷東西。

啥苦都能嚥下,可被人冤枉卻很難受。我愛人要我別幹了,可想着他受的委屈,我咬牙堅持下來,後來遇到不開心的事,我不再告訴他。

下雨天不能發傳單,我就去各個藥店轉悠,瞭解產品銷售情況。

在北京那家公司幹了兩年,最大的收穫是熟悉了當地所有藥店。兩年時間,因巨大運動量,我也從135斤瘦到96斤。

公司撤銷辦事處後,我到藥店賣藥,認識了河南人老劉,他做了多年代理。因老劉不斷咳嗽,其他店員都不待見他,有時逗弄她女兒,把小姑娘揪得哇哇哭。我從不同流合污,一直劉哥劉嫂的稱呼他們。

認識老劉不久,他老婆找到我,她說我是好人,勸我別再給別人打工,讓老劉給我劃個市場,我自己代理操作。

2000年,我拿出僅有的1600元錢,找老劉賒了點貨,獨自一人來到一百多公里外的縣城。

誰知道剛開始宣傳,三個穿制服的人就找到藥店,原來是監督出版物的部門,他們以我宣傳內容尺度過大爲由,要對我進行制裁。

我當時印刷完報紙,交了櫃檯費後身無分文,他們要我交罰款1200元。我哪見過這種架勢,就不停給他們說好話,藥店老闆也幫我求情,可他們態度強硬,告知我規定時間內不交罰款,將採取強制措施。

驚嚇之餘,我只好求助小姨。當初選擇那裏經營,因小姨住在那裏,姨夫是當地知名企業家,姨夫出面交涉,那件事不了了之。從那後,相關部門知道我和小姨的關係,再沒無故找過麻煩。

幸運的是我代理的產品銷售火爆,那一年,我賺到了之前一輩子都不敢想的錢,也讓我做代理的決心更加堅定。賺到錢後,我乘勝追擊,開發了襄陽及十堰周邊市場。

那時都知藥品是暴利,電視臺廣告收費節節攀升,隨着縣級報刊停辦,專櫃銷售已無利可圖,我決定從特藥轉行開始賣普藥。

2003年,我應聘到武漢一家上市公司從事OTC代表工作。

普藥銷售和專櫃不同,專櫃銷售只賣一兩個品種,主要靠廣告拉動,指定一個地點銷售即可。

普藥銷售面對轄區所有的藥店和診所,公司有十多個品種,每天都有客戶要貨。

那是忙而充實的一段日子,可我的記憶裏,只記得一家鄉鎮藥店,患者點名買我公司的消炎藥,當時客戶店裏無庫存,店老闆打電話讓我火速送去。

我顧不上喫飯,蹬上自行車就往她那跑,7月的襄陽,酷暑難擋,路上行人稀少,我用了一個多小時趕到。拿着客戶給的13元貨款,轉過身,我的眼淚和汗水就流在一起。

那個貨,公司給我們結算價是1.25元,我們供給客戶1.3元。烈日炎炎,往返兩三個小時,只爲5毛錢。但如果我不送貨過去,客戶無法在承諾的時間給患者拿藥,我可能從此失去這個客戶。

所以,無論颳風下雨,無論賺多賺少,客戶隨喊我便隨到。

不計得失,加上前幾年建立起來的網絡和客情關係,讓我工作起來得心應手,在那家公司任職期間,我轄區銷量在公司一直名列前茅。

可我不願安於現狀,我想挑戰更高職位。2006年,我到天津一家公司任職銷售總監。

那時候是藥品營銷黃金時期,我和公司兩位老總,常年奔波在全國各地參加藥交會。

2006年時物流不發達,爲了省運費,我們揹着幾十斤重的資料轉車。招商工作顛沛流離,但給我積累了很多人脈。

我常年不在家,愛人頗有微詞。2007年元月,外出時我被摩托車撞倒,頭部縫了六針,昏迷了一夜。出院後我在家休養,孩子已上小學五年級,成績很差。我決定以後減少出差次數,照顧好家庭,招商工作儘量電話溝通。

身體恢復後,我隱去之前的工作經歷,應聘到現在的公司,做了一名普通業務員。這幾年間,雖沒大的成就,但我陪伴了孩子成長,兒子從初中到高中,我一直陪讀,兒子也很爭氣,中考考進湖北省重點高中襄陽五中。

兒子上大學後,我的空閒時間多起來,銷量和客戶基本穩定,我又兼職了另一家公司的湖北省區經理。

雖然我已人到中年,但我想趁兒子還未成家,無家務事羈絆時,再拼搏幾年。讓自己的職業生涯,不留遺憾。

回首這半生滄桑,我只想用自己的經歷告訴大家:當你無路可走時,放下面子,先讓自己活下去,唯有更好地活着,才能活出尊嚴。

我從讓人羨慕的政府工作人員,到街頭髮傳單,這種落差我挺了過來。當時和我一起去發報紙的人,因吃不了苦,或放不下面子,很多人幹了幾天就不再堅持。

這20年間,我經歷了幾次跳槽。在公司無法發展,或因政策影響需要改變策略時,一定要及早轉型,不能被拍在沙灘上。

跳槽,是經驗和資歷積累的過程。打破職場桎梏,才能走得更長遠。

現在,很多人羨慕我生活得閒適舒心,但是我想說,你沒喫過我喫得苦,就別羨慕我展現出來的樂。

當我不在爲生計奔波,我心中的詩與遠方隨之醒來。2017年,我開始網絡寫作,當年獲得平臺年度最佳人氣詩人獎。

2019年,我加入作家協會,從此有了被承認的作家身份。終點又回到起點,我很感激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我的長篇小說《女醫藥代表》只寫了簡介和大綱出來,就有很多人留言想買書。

我打算退休後就專職寫作,寫歷經的磨難和苦辣酸甜。後半生,我再讓自己來一次蛻變,破繭成蝶。

愛所愛之人,做想做之事,當能力能撐起野心時,就順勢而爲;當經濟能撐起夢想時,就隨心而活。

莫道人生苦,每嚥下一分苦,就是一次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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