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 視 臺

一個人生活,最不好解決的是喫飯的問題。

寫字樓下面的小街上新開了間小喫店,小吳他們幾個小青年去喫過,都說不錯,說品種多份量足,飯香菜美,價格也實惠,是個喫飯的好地方。而他們特別津津樂道的是,收費臺那個女孩是個美眉,秀色可餐。小吳是我們公司老闆的親戚,有着特殊的身份地位,那幫年輕人都圍着他轉。我不是他們圈子的人,不方便湊過去,但他們說的內容我都聽見了,因爲喫飯的問題,對誰都很重要,而且,美眉跟喫飯一樣,對我也很有吸引力。

那天我手頭事情多,下班比較晚,離開公司的時候,小吳他們幾個已經在辦公室打了兩圈牌了。我關了電腦,從寫字樓出來,就去了小街,找到那家新開的小喫店。

小喫店門面不大,店堂還行,有十幾張快餐桌,看上去幹淨整潔。裝修以黃色爲主,燈光也是黃黃的,給人溫馨的感覺,像如家快捷店的格調。供應的品種都在牆上,蓋澆飯,麪條,米線、餛飩、水餃、包子、還有蔥油餅,此外還能點小炒,明碼實價,確實不貴。小喫店生意不錯,客人很多,不停地有人進出,收費臺前排起了隊。

收費臺裏的女孩正忙着,她應該就是小吳他們所說的美眉了。她有一雙熱情的大眼睛,特別明亮,這使她的面部表情充滿了嚮往和期待。嚴格地說,她算不上漂亮,但是看上去很可愛。從側邊能看到櫃檯裏面,緊身褲裹着她年輕健美的腿,外面套着深色短褲,是時下流行的裝束。她好像注意到我,隔着前面的人頭看了我好幾眼,似乎還笑了一下。我有些奇怪,小心臟就有點突突的。我提醒自己不要偷看人家,更不要在這兒自作多情。

輪到我了,她擡頭說了聲,歡迎光臨!她對每個排到跟前的顧客都說聲歡迎光臨,程式化的禮貌用語,脫口而出。可她對我說這四個字的時候,聲音比別人大,調門也高了一度,配合她熱切的眼神,表達出一種發自內心的歡迎。我好像受到特殊禮遇,心頭爲之一動,不由得有點慌張,胡亂點了個蓋澆飯,趕忙付款買了小票。

服務員領我找了個空位,收走了我的小票。我坐在位子上等候,無聊之中看看鄰座客人的喫相,望望牆上的價目表,偶爾掃一眼收費臺的女孩。還好,她只顧忙着,無暇顧及到我。我覺得自己剛纔有點神經過敏,暗暗自嘲了一下。

我的蓋澆飯來了,好大一盤。嚐了一小勺,味道確實不錯。

我把挎包從肩上取下來,抱在懷裏,正式開始喫。我最近牙疼,上火,喫飯就有點慢,一小勺一小勺給自己喂,細嚼慢嚥,一邊喫一邊想些公司的事情。桌子對面,一個女人帶着個孩子。女人催孩子快點喫,喫完要去上鋼琴班。孩子卻一邊喫一邊玩,玩筷子,玩勺子,把玻璃杯罩在眼睛上四處張望。孩子總算喫完了,女人給他穿上外衣,拎起書包帶他走了。服務員過來,收拾了他們的碗筷,擦乾淨桌子。環顧一下,小喫店已經過了最忙的時候,客人不多了。

一個人走過我身旁,一轉身坐在了我的對面,帶來一陣風。擡頭一看,是收費臺那個女孩。

“你喫飯可真是文雅,一點兒一點兒的。”她笑着對我說。

她突然出現在我對面,我很意外,更沒想到她會留意我喫飯的樣子,並且還專門跑來說這個。

我正想告訴她我牙疼,她又開口問:“你是電視臺的吧?”

聽她這麼一問,我才明白過來。

不止一個人對我說過,我長得像市電視臺的一個主持人。那個主持人以前播新聞,後來主持訪談節目,很多人都知道他。我在電視上注意過那個主持人,覺得自己跟他是有些像,但也不是很像。別人的觀點也不一致,有人說像,有人說不怎麼像,還有人說只是某一個角度特別像。無論怎樣,別人最多隻是說像,也就是說他們首先明確我不是那個人,可是眼前這女孩,她一開口,就認定我是電視臺的那個人了。

以前別人說到這個,我總是一笑了之,沒當回事。可是現在,面對這個可愛的女孩,我變得反應遲鈍,她把我當成電視臺的主持人,我竟然沒有一口否認。她離我那麼近,熱切的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我將嘴裏的一口飯順着牙不疼的那一邊嚥了下去,她把我咽飯當成了矜持的認可,笑容盪漾開來:“你一進門我就把你認出來了!”

我切身體會到影視名人在大衆場合被發現被認出來的快感,覺得自己瞬間點亮,光芒四射。但我心裏發虛,渾身不自在。我尷尬地搖了搖頭,想解釋兩句,可她接二連三的問題堵住了我似是而非的嘴。

“你怎麼跑到這兒來喫飯?你是怎麼知道我們這兒的?對了,這個時間你們應該在電視臺播節目的吧,怎麼一個人跑出來喫飯?”

前面兩個問題,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後面一個問題,顯然很幼稚。

“電視臺的節目大都是錄播的,直播的很少,播放的節目提前都錄製好了。”我這麼回答,憑的是常識,並不代表電視臺。

“哦……”她若有所悟地點頭,心悅誠服的樣子。

我擔心假戲真做下不來臺,害怕她找我簽名合影,害怕她向周圍的人介紹我,藉機爲小店打廣告。正好有客人來了,她離開我對面的座位,跑去櫃檯裏收費開票。我鬆了口氣,扒拉了兩口飯。剩下的飯我決定不再吃了,挎上包準備起身走路。

她很快忙完事,又趕了回來:“你要走?飯還沒喫完呢吧。”

我說喫飽了,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再坐會兒吧,難得見到你們這樣的人。”她很誠懇地挽留我。又大驚小怪地感嘆:“你就喫個蓋澆飯哪?太低調了!對了,我們的蔥油餅你沒喫吧?這可是我們店裏的特色吔!你一定要嚐嚐。”

還沒等我同意,她就叫服務員去拿蔥油餅了。

店裏的蔥油餅確實不錯,油汪汪黃酥酥的。剛進來我就看見有客人喫蔥油餅,坐我對面那孩子也啃了一塊。聞到香噴噴的蔥油味,我真有些饞。之所以沒有點,一是蔥油餅不如蓋澆飯飽肚子,二是今天牙疼。

蔥油餅很快就端上來了。她招呼我趁熱喫,說是請我的。說着話,她自己先拿起一塊,咔嗤咔嗤吃了起來。看我猶猶豫豫的樣子,她瞪大了眼:“坐下喫呀,不會嫌棄我們吧?”

這麼好喫的東西,怎麼會嫌棄,她當我是誰?

我放了包坐下,拿了蔥油餅送進嘴裏,不小心碰着了疼牙,難受了一下,才轉到不疼的一邊,恢復到她所說的文雅的喫相,一點一點慢慢喫。

“好喫吧?”

“嗯,香!”

她滿意地笑了,重新在我對面坐下來:“以後想喫你就來,我請你。你要沒時間來,打我們店裏電話,我讓人給你送到電視臺去。你知道嗎,我最佩服你們電視臺的人了,天天做節目,天天上電視,高高在上的。”

我想應付她一句“有什麼好佩服的”,但我說不出口。他佩服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她是那個人的粉絲。我沾了那個人的光,以他的名義在這兒喫人家的蔥油餅,這已經不怎麼光彩了,我不能冒充他在這兒瞎說八道。

她喫着蔥油餅,卻一點不妨礙她說話:“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當個節目主持人。我從小就愛好文藝,我媽帶我學舞蹈,學古箏,學畫畫,這個班那個班到處跑。我是藝校畢業的知道吧,上過好幾次大型文藝演出,伴舞。去年市裏沙排賽,我還去做過沙灘寶貝。我口齒好,特別能說,反應也快,做主持人肯定行,可就是沒有這個機會。我媽一開始是希望我姐能出名賺大錢,後來看我姐嘴笨,又專門培養我……”

她滔滔不絕,說得津津有味,口齒確實很好,不當主持人確實有點可惜。可現在的女孩,誰又不想當歌星影星主持人?誰又不想賺輕鬆的快錢,過光鮮體面的生活?誰又不想出人頭地,做個上流人,走到哪兒都是中心焦點,被人關注,被人追逐,被人羨慕?這是她們的集體夢想。

想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文藝小清新。讀了很多的書,還寫過詩,夢想當作家,當詩人。現在呢,除了爲生計奔波忙碌,什麼想法都沒有了。我從遙遠的鄉下出來上學,然後在這個省會城市打工,掙着微薄的薪水,租住簡陋的房子,每天用快餐飯方便麪填肚子,典型的屌絲。她羨慕電視臺的人,我又何嘗不羨慕。我想我要真是在電視臺工作,那我就會過上另外一種生活,高收入高待遇,有房有車,高雅時尚,常跟領導企業家打交道,身邊總有美女相隨。可惜我不是電視臺的主持人,我跟那人雖然外貌相像,卻是毫不不相干的兩個人,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我覺得這世道很不公平。

雖然過了喫飯的點,小喫店的客人已經稀少,但還是不時有人進來就餐。每次來人她都得去收費臺歡迎光臨,收費開票,每次忙完她就趕緊回來,坐我對面繼續跟我聊。我一直在喫蔥油餅,一直在喫。有一次她去收費臺,客人點餐時間比較長,我可以藉此離開,但我沒有走,說不清是爲什麼,反正不是爲蔥油餅。我好像比較享受這種被人額外尊敬的感覺。

又一次從收費臺回來,她忽然問我,“對了,網上說你們電視臺要搞好聲音?”

“什麼好聲音?”

“歌手大賽呀!”

“哦。”我用含糊其辭來假裝明白。

“你說我能報名嗎?我唱歌很好的!”

“要報你就去報呵,這不應該是問題。”

“那,你會當評委嗎?”

“我不知道,我真地不知道。”

“你要是當評委的話,可得幫我。”

我無言以對,不置可否。我看着她那充滿嚮往和期待的臉,我理解她的心情。我聽說過娛樂圈那些明規則潛規則,還有亂七八糟的其他規則,但,不論是什麼規則,我都幫不了她。

“除了唱歌,我還可以準備三樣才藝。”她扳起了手指頭,“舞蹈,古箏,詩歌朗誦。怎麼樣?”

看她興致勃勃蠢蠢欲動的樣子,我得給他潑點冷水,不然她很可能來個現場表演。

“你在這兒工作,不是挺好的嗎?”

“嗯。”她嘟着嘴搖頭,“這是我姐姐姐夫開的。他們倒是想我長期幹,可我不想幹這個——哎你說,我要是參加歌手大賽,就能去你們電視臺了對吧?電視臺裏什麼樣子呵,你帶我去參觀一下好嗎?”

她提出這個要求,嚇了我一跳。“這個恐怕不行吧,臺裏有規定的。”我拒絕了她,卻又被自己嚇了一跳。我居然說“臺裏”,這是電視臺的人稱呼單位的說法——這是我自己的嘴嗎?

“那你給我說說,電視臺都什麼樣。聽說你們有自己的化妝間,還有專門的化妝師對不對?播音主持的服裝都是廠家贊助的嗎?”

對這一連串的問題,我好像沒有理由不回答,但怎麼回答,我哪裏清楚電視臺的情況。我跟她一樣,知道有個電視臺,也從那附近經過,但從來沒有走進過那幢大樓。她熱切地望着我,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燙發燒。我沒法對她講出實話,那會讓她大失所望,也會讓我自己狼狽難堪。我的嘴不由自主,開始給她講述電視臺的情況。我憑着日常得到的一些信息,加上自己的想象,給她勾勒描繪我心目中的電視臺。

我給她講我的化妝間,講我的化妝師,講廠家的服裝贊助,給她講播音主持,講節目訪談,講演播大廳。我想象那個長得像我的人,拿着節目資料,西裝革履,走在通向演播廳的走廊裏,錚亮的皮鞋,悄無聲息地踏在有花紋的地毯上。我想象我走進演播廳,耀眼的燈光打在我的臉上,現場的觀衆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我坐下來,面對鏡頭,鏡頭裏面濃縮着成千上萬雙觀衆的眼睛。我對着鏡頭說:“觀衆朋友們,你們好!”我的聲音在城市的上空響起,我的形象躍然出現在千家萬戶的電視屏幕上……

小喫店的門被人推開,又來了幾個喫飯的客人。聽他們說話的聲音,挺熟悉。回頭一看,是公司小吳他們幾個。他們打完牌,下來喫飯了,一進門看見我跟收費的美眉坐在一起,有些訝異。小吳大聲跟我打招呼:

“呦,老汪呵,你喫飯也這麼晚?”

是的,我不是電視臺那個主持人,我姓汪,跟小吳他們一個公司,就在附近的寫字樓上班,同事都叫我老汪。可是這時間,我有些恍惚,我的嘴停止了對電視臺的描述,思想意識卻陷在電視臺裏出不來。我覺得眼前的小喫店像一個虛幻的場景,小吳他們幾個人也都變得陌生起來。我覺得他們跟這個女孩一樣認錯了人,女孩把我當成電視臺的主持人,而他們呢,卻把我當成他們公司那個老汪了!

女孩還坐在我的對面,她看看小吳他們,又看看我,亮亮的眼睛變得黯然:“老汪?……他們怎麼叫你老汪?”

我看着她,不動聲色。

“你不是電視臺……”她疑惑地打量我,使勁在我臉上尋找破綻。

我忍受不了她的打量,渾身發毛。我想解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感到惶恐,感到無地自容,就像個被抓了現行的小偷。我一下子站起來,椅子被我撞出難聽的聲響,店堂的人都回頭看我。我不看店堂裏的人,不看小吳他們,只跟女孩點了點頭,表示告別。然後我拎起挎包,挺直了身子,一步一步走過店堂,走出店門。我努力讓自己的步子顯得沉穩優雅,就像那個主持人走向演播廳,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地做到了這個樣子。

小喫店的外面,是不長的一條街,街兩邊佈滿了門市店面。花花綠綠的霓虹燈,把小街塗抹得像一條五彩的路。我走在小街上,發現自己手裏,還捏着半個蔥油餅。我想,這家小喫店,我不會再來了,這條小街,我也不會再來了。前面就是公司所在的寫字樓,我想,我也不會在那個公司再待下去了。我不能這樣碌碌無爲地生活下去,我要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

我一邊走,一邊喫剩下的半個蔥油餅。這半個蔥油餅,我是代表我自己喫的。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