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板年代》1

對於當時還在上初中的喬玉良來說,聞花DGM這場運動,是從他們班主任的嘴上開始的。

那天是陰天,喬玉良挎着書包去東川市二中上學。一切都跟往常一樣,沒什麼特別徵兆。上課鈴響過了,班主任急匆匆走進教室,卻並沒有直接上課。他站上講臺,向大家莊嚴宣告:

“同學們,偉大的無產階級聞花DGM開始了!”

班主任總是很嚴肅,而且經常訓話,所以大家並沒有介意他的態度語氣。不過“無產階級聞花DGM”,以前沒有聽說過,而且班主任還特地用了個“偉大”,喬玉良覺得有些異乎尋常。這有點像我們這些年吐槽抗日神劇,有人宣告“同志們,八年抗戰開始了!”抗戰剛開始,怎麼知道打八年?規劃的麼?同樣道理,班主任怎能預知聞花DGM偉大?之後運動轟轟烈烈開展起來,“偉大”這個詞不絕於耳。喬玉良才明白,“偉大”是個政治術語,搞運動經常會用的。

聞花DGM給同學們帶來的第一個好處,就是上課越來越少,活動越來越多。到後來乾脆不上課了,停課鬧革命。大家成天搞活動,比過節還快活。

批“三家村”,批《燕山夜話》,批《海瑞罷官》。那些從沒聽說過人,從沒有讀過的文章,突然從天而降,成爲鬥爭對象。同學們從學校領來紙筆墨汁,寫詩作文畫漫畫,開展革命大批判。

喬玉良擺開架勢,在大白紙上寫了首詩:“鄧拓吳晗廖沫沙,他們三個是一家……”,還畫了巨大的鐵拳,砸向三個壞蛋的狗頭,砸得他們齜牙咧嘴狼狽不堪。同學們都在寫寫畫畫,教室裏充滿墨汁味。大家寫完畫好,把各自的大作貼到牆上,喬玉良的詩配畫格外吸引眼球。喬玉良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凡是動紙筆的東西,他拿出手的絕對不會比別人差。

不光寫寫畫畫,還唱唱跳跳,上臺表演節目。

“拿起筆來做刀槍,

集中火力打黑幫。

革命師生齊上陣,

聞花GM當闖將。


忠於革命忠於D,

D是我的親爹孃。

’誰要敢說D不好,

馬上叫他見閻王!”

動作整齊劃一,堅定有力,揮手如刀砍斧切,跺腳似斬釘截鐵。

不光在學校表演,還去校外搞街頭宣傳。扎紅綢,打腰鼓。唱語錄歌,跳忠字舞。圍觀羣衆裏三層外三層,最外面的站在凳子上看。班主任跟音樂老師表演《老兩口學毛選》,班主任頭上包了洗臉毛巾,扮演老頭子,音樂老師腰桿繫上小圍裙,扮演老婆子。

“收了工,喫罷了飯,老兩口兒坐在那窗前哪,咱們兩個學《毛選》。”

“老頭子。”

“哎!老婆子。”

“哎!你看咱們學那篇?”

“老婆子。”

“哎!老頭子,我看咱就學這篇。你看沾不沾?”

“我看就學這篇……”

聞花DGM帶來的第二個好處,就是家長們忙於搞運動,沒心思管孩子了。

喬玉良的父親,是東川市文化館的館長。喬館長是文化人,他要求孩子不光學習成績要好,還要有文化教養。他開家庭講座,教孩子們唐詩宋詞。結果然並卵,孩子們喫不消這些古董,聽得哈欠連天。喬館長恨恨搖頭,嘆朽木不可雕也。

喬館長酷愛京劇,說京劇是國粹。家裏有個電唱機,空閒時會放上漆黑的膠唱片,聽“打漁殺家”,聽“四郎探母”。喬館長不光聽唱片,週末還帶全家人去京劇院看戲。喬玉良抖機靈,有時看戲回來會模仿戲裏的人物,唱幾句腔調來兩句對白,弄得像模像樣。喬館長髮覺他是個苗子,就在這方面來重點培養。

喬館長是下了功夫培養兒子,他不但親自教導,還讓兒子在京劇團拜了師傅。這樣一來,喬玉良每天回家做完作業就是學戲,連星期天也不得空閒。特別寒暑假,那更是要按部就班來培訓。吊嗓子,練氣息,學唱唸做打,研習京劇流派表演程式。學了生角,又學旦角,運用假嗓唱女聲。喬館長常帶兒子去參加票友聚會,每次家裏來了客人,也都要叫兒子出來表演兩段,顯擺顯擺。

喬玉良最初模仿京劇裏的人物,只是好玩,討大人喜歡,沒想到會招惹出這麼多事情。一開始學戲還有幾分新鮮,時間一長,就覺得厭煩。票友圈大都是叔叔阿姨,甚至大爺大娘。跟那些大人混在一起,一點也不好玩。

院子裏的小夥伴,學校的同學,沒有誰喜歡京劇,大家熱衷的是電影。《五朵金花》《阿詩瑪》,《古剎鐘聲》《三進山城》,《冰山上的來客》《祕密圖紙》,每看過一場新電影,都要興致勃勃談論好幾天。喬玉良電影看得少,人家談論真古蘭丹姆假古蘭丹姆,他插不上嘴。越是插不上嘴,越是心裏癢癢。

喬玉良不想學京劇,但又不敢說出來,怕父親生氣。現在好了,聞花DGM來了。京劇成了毒草,不讓演了。師傅成了黑幫,被打倒了,喬玉良從此不用學戲了。自從運動開始,父親每天都回家都很晚,單位上好像有開不完的會。而且他一回來就跟母親躲在小房間嘰嘰咕咕,半天出不來。

總而言之,史無前例的聞花DGM,給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得到解放的是學校的學生。然後是各行業單位職工,人民羣衆被充分發動起來了!

東川二中成立了學生組織,叫做東方紅戰團。喬玉良加入了東方紅戰團,戴上了紅袖章。那天回家,父親第一眼看到他,竟然詫異了一下,好像家裏闖進個陌生人。喫飯的時候,父親時不時掃一眼他左臂上的紅袖章,像要說什麼,又像要問什麼,卻始終沒有開口。

紅袖章給喬玉良壯了膽,讓他對父親的驚詫不安視而不見。他知道,從今往後他可以在這個家揚眉吐氣,不再受父親的壓制管束了。心頭那種酸爽,絕不亞於我們現在喫老壇酸菜面。

加入了戰團,就成爲了捍衛M*Z#X、捍衛D中央、捍衛M*Z#X紅色司令部的革命戰士。喬玉良全身心投入到熱火朝天的運動中去,他和戰友們一起,揮舞戰旗,衝上舞臺,叉腰跺腳激情高唱放聲大喊:

“聞花DGM好!聞花DGM好!聞花DGM就是好!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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