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3

革命是个好东西,革起来特别带劲,让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但是革命革命,当然是革别人的命,要是革到自己头上,就不那么好玩了。

乔玉良天天出去闹革命,没想到自己家被革命了,他父亲乔馆长被揪出来批斗了。

乔馆长最初挨批斗,是因为他热衷封资修黑戏,宣扬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被打成黑帮。批斗会上,革命群众让他穿上宽袍大袖的古装戏服,还选了顶形制复杂的官帽给他戴上。戏服厚实,官帽沉重。时令已进伏天,烈日下站一两个小时,乔馆长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关键开完批斗会还不许卸下行头,得原样穿着回家。甚至回到家也不能脱,得一直穿着,群众组织会派人来查。

那段时间,东川市文化馆附近,就经常能看见一个峨冠博带、踽踽独行的人。大热的天,路人都单衣短袖,唯独他全身披挂,胸前还挂着黑帮分子的牌子。那段时间,乔玉良他们家,每天都回来个貌似古人的落拓归客。这家伙一进门,立即从长袖中抖擞出两只手,捧起大茶缸仰脖狂饮,咕咚声中喉结翻动。然后毫无节操地扯开衣襟,抓起蒲扇往里头使劲扇风。

文卫系统打黑帮,当然少不了GMXJ的功劳。学校的Z*F*P一马当先,红色派也不甘落后。东方红战团联合一些群众组织,在影剧院广场开大会,把十几个黑帮分子拉出来集中PD。PD乔馆长的时候,乔玉良登台发了言。他首先表示,自己作为东方红战团的革命战士,坚决跟反动父亲划清界限,彻底决裂。然后开始揭发他父亲的滔天罪行,进行批判。

乔玉良揭发他父亲这个大黑帮,逼他学封资修黑戏,腐蚀毒害下一代,用心何其毒也!他稍有懈怠,大黑帮就罚站打手板,残酷迫害青少年。乔玉良学戏确实受过些委屈,以前迫于父亲的威严,不敢怒不敢言。现在积压多年的苦水一下倾倒出来,真是痛快淋漓,他甚至把父亲在家发牢骚说过的反动话一并检举出来。台下的战友们群情激愤,振臂高呼革命口号: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打倒反动黑帮!”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为表现自己立场坚定,乔玉良发完言下台之前,大踏步走到乔馆长跟前,挥手扇了这个大黑帮一记耳光。耳光声清脆响亮,台下一片喝彩,很多人都喊:“打得好!打得好!”

乔馆长如果就是个黑帮倒还好,但是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检举揭发他的大字报越来越多。有说他生活腐化的,有说他跟女演员有作风问题的,还有人说他出身地主家庭,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乔馆长出身地主家庭不假,但说他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有点冤。他十几岁就离家求学,在学校接触到G*#C*D的地下组织,参加了革命,等于背叛了自己的家庭。

更严重的还在后头。群众组织通过调查发现,他参加地下党之前,加入过G*M#D的三青团,历史不清白。此外还有重要线索,他有个堂兄是G*M#D,解放前逃到台湾,之后通过香港的关系,跟他有过书信往来。所以革命群众认为,这家伙很可能是潜伏下来的美蒋特务。

红袖章们来抄家,翻箱倒柜一番折腾。所有的书报信件都抄走了,包括乔馆长堂兄的几封信。堂兄的信是毛笔字,文言文,竖行书写,一坨一坨的繁体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很快就从中发现了可疑暗号和疑似密码。于是红袖章再次上门,没收了电唱机,还勒令交出发报机。乔馆长交不出发报机,他们就找来锄头到处挖,有些地方都挖出水来了。

发报机没有找到,他们把人带走了。那晚上,乔馆长被关在文工团放服装道具的库房。第二天准备审问,有人打开库房,发现他悬吊在屋梁上,赶紧放下来,却已经没气了。

乔馆长畏罪自杀,美蒋特务没有坐实,最后的罪名是历史反革命。他本人自绝于人民,一死了之,但是家里人遭了殃,成了反革命家属,从此归为黑五类,再也别想擡起头来。

东方红战团为了纯洁革命队伍,勒令乔玉良退出组织。离开了东方红战团,乔玉良曾想反戈一击,加入Z*F*P,没想到人家Z*F*P也不要他。脱离了组织,摘下了红袖章,乔玉良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之犬。闻花DGM像一把急速旋转的伞,把他无情地甩到了黑暗的角落。

全国大串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东川市的红卫兵成群结队,或步行或乘车坐船,到哪儿都有组织接待。他们赴省城,奔外省,去祖国的心脏北京城,见伟大领袖M*#Z*X。乔玉良羡慕得要死,他也想去串联,想去经风雨见世面,想去北京见伟大领袖M*#Z*X,可他没有战团出具证明,出不了门。历史反革命子女,只准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哪有资格出去串联。

不光是大串联,之后六七年的一月夺权,二月镇反,以及两派的长期斗争反复较量,都跟他没有了关系。乔玉良始终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划清界限,背叛了反革命父亲,为什么还是被革命抛弃。他暗自伤心,开始怀念以前上学的日子,觉得那才是弥足珍贵的美好时光。他经常梦到开学,梦到和同学们在教室上课,梦到他们在班主任带领下搞文体活动。

那年七八九三个月,东川市WD搞得很厉害。一开始是钢钎扁担,后来动了真刀真枪,还有迫击炮,也是真家伙。WD期间,流血事件时有所闻,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乔玉良他妈带着几个孩子去亲戚家躲WD,成天关门闭户,枪炮声响得近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晃到了六八年年底,两派你死我活的争斗总算结束,各地革委会相继成立,无产阶级闻花DGM取得全面胜利,天下大乱的局势平息下来。党中央号召“抓革命,促生产”,单位恢复上班,学校招生复课。而乔玉良他们这些往届初高中生,则开始了大规模的上山下乡。

M*#Z*X发出了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在教育,很有必要。” 报纸刊发社论,广播大力宣传,单位开动员大会,街道做思想工作。墙上到处是标语口号: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

“M*#Z*X挥手我前进,扎根农村干革命!”

乔玉良不用动员做工作,他主动去居委会报名,成为东川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乔玉良下乡插队的地方,是青岗山区红旗公社团结大队第九生产队。出发那天,东川市长途车站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十多辆大卡车站满了揹着铺盖卷的下乡知青,车下的亲人跟他们大声说话,千叮咛万嘱咐。汽车开动的那一刻,车上车下哭成一片,无数只手在招摇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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