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4)

在醫院雖說嘈雜,但熱鬧,新鮮事多,能暫時轉移人的注意力。比如,9樓走廊盡頭的病房獨自住着一個年輕小夥。老年科住個年輕小夥,肯定不是好事。後來得知是個白血病患者,一個星期幾回血透。家人幾乎不見蹤影,日夜陪他的是個五六十歲的女護工。時常看見小夥躺在病牀上由護工推着坐電梯去做血透,病牀是可移動式的。有一次,在電梯相遇,寬大的病牀進窄小的電梯門有些困難,護工在牀那頭努力左右調整角度。我在牀這頭出手相助。護工道謝後說,也沒事,推習慣了,好幾年了。跟婆婆說起此事,婆婆反倒唏噓不已,年紀輕輕,看來沒有大壽數,真是天可憐見。看見別人在苦難中掙扎,且苦難深重,自己的苦難似乎就減了幾分。

某次還有兩個護工爲爭個病人大打出手,之後對罵不止。這些新鮮事都可暫時減輕婆婆的病痛。

婆婆從不抱怨自己的病,看見那些被子女“遺忘”在醫院的老人,還頗生幾分優越感——我家的孩子可不會這樣。自家老姐妹來醫院探病,聊着聊着老姐妹眼淚縱橫,婆婆反倒安慰,想開點,誰都要走上那條路,遲早的事,咱們這麼多兄弟姐妹,總要一個一個走的,我只是先走一步。對於我們的傷心與不捨,婆婆也安慰:這樣才順,家裏老人先走,是順位的。只要你們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所有的不順遂姆媽都帶去。

我們明瞭,婆婆明瞭,醫院治得了病,救不了命。看着婆婆往“那條路”上走去,什麼力量都拉不住,唯有讓她最後的日子安逸些、舒適些、了無遺憾。

婆婆說起那個略胖的護士扎針特疼,表情、語氣都很衝,陪護的姑姑也說那護士態度很不好,下手很重。我也不想調查事情實質,找到護士長,直接言明,以後讓那個護士不要出現在我婆婆跟前。我說,也可能是冤枉了那護士,我先道歉,但我婆婆時日無多,我只想她在最後的日子過得舒坦些,既然我婆婆看見那護士心裏不樂意,就不要讓那護士到跟前了。護士長倒也理解,這以後那護士就繞開了婆婆的病房。

再一次體會輪迴。小時候,我們在外面受了欺負、受了委屈,家長也會找到對方家,找到學校,爲我們出頭;如今,她們老了、病了,沒能力了,該我們爲她們出頭了。

婆婆並非刻薄之人,尤其大限在即,婆婆更是一個標準的“慈祥的老人”。

實習的小護士,面嫩、膽小、手生,往往扎針扎不準,婆婆總是微笑着鼓勵她們膽子大點,別怕。任由她們在她手背上扎針。婆婆嫌留置針不舒服,堅決不用,每天扎針掛水,一年下來,兩個手背及小臂都是烏青的,幾乎找不到下針的點。婆婆爲安撫小護士的緊張,和藹地跟對方閒話,幾歲了,家住哪裏。然後心疼地說,跟我家孫女差不多大呢,家裏還是囡囡寶貝,這邊又要上夜班,還要被脾氣不好的病人兇,真是苦了孩子了。她把那些小護士都當成自己孫女。小護士也乖巧。某回,一個小護士來扎針,橡皮管往婆婆胳膊上系,嘴裏說,你今天新剪了頭髮。婆婆開心地說,你看出來了,我兒媳剪的,看上去精神吧?小護士乖巧地回答:精神,好看。婆婆笑成了一朵花。而彼時,婆婆早已瘦得皮包骨,腹部卻奇大,何來好看一說。

醫院再熱鬧畢竟是醫院,每天下午一打完針,婆婆便強撐着由我們接回家。家纔是婆婆最想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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