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的鴛鴦和省事的襲人,王熙鳳的主子眼光,對丫頭有不同評價

鴛鴦和襲人,是榮國府裏最重要的兩個丫鬟。她們分別伺候着榮國府主子中最會享樂的兩個人:賈母和寶玉,而且都伺候得相當出色。

賈母“離了鴛鴦,連飯也喫不下”(王熙鳳語),而寶玉“房裏若不是有襲人,不知要到怎麼一步田地”(李紈語)。

鴛鴦和襲人有很多共同點,她們是一起長大的,都是在賈母房內培養出來的能幹丫鬟。她們都是美人,原著說,平兒襲人紫鵑鴛鴦,都是榮國府內知名的漂亮丫鬟。

但是,她們出身並不相同,鴛鴦是家生子,世代受賈家恩典,賈家的奴才雖不是自由人,但生活水準並不低,在黛玉眼中,三等婆子的喫穿用度已是不凡了。

鴛鴦的父母資歷老,被安排在金陵老家看房子,其實就是閒差養老。鴛鴦的哥哥金文翔是賈母那邊的買辦,主管採購的工作,屬於肥差,嫂子是賈母那邊漿洗的頭兒,也就是負責衣物、衾枕帳幔等物的洗滌,也是個實權崗位,因爲賈母手裏的料子自然都是貴重物品,從事這種與貴重物品打交道工作的崗位,通常薪資都不低。這也許是因爲鴛鴦哥嫂確實能幹,但更可能是兄憑妹貴,鴛鴦仗着賈母寵愛,替兄嫂謀到了肥差。

而襲人的父母原本是做小買賣的,因爲經營失敗,家貧無奈,快要餓死,才把她賣到賈家爲奴。

不同的出身導致了她們不同的人生觀和待人接物方式。

鴛鴦因爲自幼在富貴場長大,父母兄弟都在身邊,所以心裏有所倚仗,爲人個性就比較大膽潑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種性格也很討賈母喜愛,所以她也得以張揚自己的個性,加上她本身身份較高,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鴛鴦沒在最高層,但她有最高層——賈母給她撐腰。

襲人則不同,她家並非人窮心狠的赤貧家庭,只因一時困頓才賣了她,後來家業整頓好了,又想贖她回來。但是,遭受過親情背叛的襲人不再相信血緣,也不想原諒家人。她靠自己的勤勞謹慎,在賈府掙得了一席之地。她沒有背景和血緣人脈,她在賈府是徹底的外來戶,可以想象,她要爬到一等丫鬟的級別,需要付出的,比鴛鴦只有更多。

襲人不如鴛鴦有口才、大膽潑辣,也不如晴雯標緻、針線好,她只好少說話多幹活兒,用忠心和勤謹贏得了賈母的信任,把她派給寶玉。

作爲賈府高層主要執行人的王熙鳳,對鴛鴦的評價是“可惡”,對襲人的評價是“省事”。

鳳姐說鴛鴦”可惡”是在邢夫人打算討鴛鴦給賈赦作小老婆的時候。“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願意

也就是說,鳳姐認爲,如果鴛鴦不“可惡”,她就該順從答應賈赦的要求;然而,她素習,也就是多數情況下,是可惡的。

這個可惡,指的是有個性、有主見,沒那麼容易聽從主子的擺佈。

王熙鳳這個評價,是從主子的角度來說,一個做奴才的,如果壓抑自己的個性,服從主人的一切安排,或者遇到事情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儘量不生事,這樣可以讓主人省心得多。

比如襲人,在寶玉強她同領警幻所訓之事時,就順從了寶玉。其實此時襲人尚未有明確名分,寶玉又是少爺,如果對她始亂終棄,她也沒話說。所以此刻獻身寶玉是一次風險投資。如果襲人嚴詞拒絕,或者嚷出來,寶玉自然也不能強迫,但是襲人半推半就了,免去了寶玉的尷尬和不快,獨自承擔了風險,這是她作爲奴才的“省事”。

但是鴛鴦不是這樣的人。

第二十四回,賈寶玉剛與黛玉看完禁書《西廂記》,回到自己房裏。見鴛鴦來看襲人針線,就要喫她嘴上胭脂。此時寶玉與襲人已試雲雨,因此這種親密行爲並不單純。寶玉是自幼被慣壞了,以爲別說自己屋裏的丫鬟,即便是祖母和母親房裏的丫鬟也都是自己囊中之物。

但是鴛鴦跟襲人不是一個脾氣,即便是喫胭脂也不行,於是她直接呼救於襲人,表示抗拒。

賈赦要討她,她是堅決不從,只是不好直接懟邢夫人,但是她對王熙鳳並不放在眼裏,跟平兒說:“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鬧去便是。”

這不是句空話,鴛鴦在鳳姐跟前作風相當大膽。

第三十八回,喫螃蟹的時候:

鴛鴦因向鳳姐笑道:“二奶奶在這裏伺候,我們可喫去了。”

鳳姐兒道:“你們只管去,都交給我就是了。”……

鴛鴦等正喫的高興,見他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出來作什麼?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兒。”

鳳姐笑道:“鴛鴦小蹄子越發壞了,我替你當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鍾酒來我喝呢。”

鴛鴦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脣邊,鳳姐一揚脖子吃了.……

鴛鴦笑道:“好沒臉,喫我們的東西。”

鳳姐兒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

鴛鴦道:“啐,這也是作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說着趕來就要抹.

鳳姐兒央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兒罷。"

這一頓玩笑,真不像是主子奴才調笑,倒像是姐妹之間的逗趣。除了鴛鴦,再沒有第二個丫鬟敢與鳳姐這樣開玩笑的。

第四十四回,鳳姐生日,衆人敬酒:

鴛鴦等也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

鴛鴦笑道:“真個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着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說着真個回去了。

鳳姐兒忙趕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說着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乾。

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後又入席。

從以上幾處來看,鴛鴦真的是不怕鳳姐的,甚至可以說,除了賈母,她也沒有特地敬畏哪個主子。所以,她敢於當衆賭咒發誓,斷髮明志,以那樣激烈的言行抗婚,而不是想法子委婉拒絕。

如果換作是襲人,必定不敢如此。當然,不是說襲人爲了能攀龍附鳳而心甘情願委曲求全嫁賈赦,她敢對鴛鴦和平兒當面說“這個大老爺也太好色了”這樣的話,說明她也不是一味追求榮華富貴不擇手段的人,在三觀上,她與鴛鴦基本一致,只是她的性子沒有鴛鴦那樣剛烈直接。

劉姥姥遊大觀園時,襲人展現了自己息事寧人的性格。劉姥姥醉臥怡紅院,襲人雖然也很嫌棄,但並不喝斥和捉弄。

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隨我出來。”

劉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

劉姥姥答應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喫,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象到了天宮裏的一樣。”

襲人微微笑道:“這個麼,是寶二爺的臥室。”

那劉姥姥嚇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見了衆人,只說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帶了他來的.衆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襲人對劉姥姥的安慰、圓謊,毫無抱怨,都展示了她的溫柔天性,作爲一個與劉姥姥毫無交情的人,她表現得非常厚道。小麻煩儘量自己承擔,多擔待別人的錯誤。

而在這同一天,鴛鴦展現了她愛生事的一面:

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喫酒喫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

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

鳳姐兒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也笑說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的商議。

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

鴛鴦笑道:“很不與你相干,有我呢。”……

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李紈厚道,而鴛鴦和鳳姐一樣,都是不太厚道的,爲了討賈母開心,故意要劉姥姥出洋相戲弄她。劉姥姥爲了打秋風,自然不得不忍恥招笑,但她心裏未必甘願。

劉姥姥看着李紈與鳳姐兒對坐着喫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

鳳姐兒忙笑道:“你別多心,纔剛不過大家取笑兒。”

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

劉姥姥笑道:“姑娘說那裏話,咱們哄着老太太開個心兒,可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兒.我要心裏惱,也就不說了。”

鴛鴦便罵人"爲什麼不倒茶給姥姥喫。”

劉姥姥忙道:“剛纔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喫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

鳳姐兒便拉鴛鴦:“你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的回來又鬧."

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喫畢。

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只道風兒都吹的倒。”

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

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裏等着一齊散與他們喫。”

鴛鴦道:“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裏平丫頭送去。”

鳳姐兒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

鴛鴦道:“他不吃了,餵你們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

鴛鴦道:“素雲那去了?"

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裏一處喫,又找他作什麼。”

鴛鴦道:“這就罷了。”

鳳姐兒道:“襲人不在這裏,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

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後,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喫酒的攢盒可裝上了?"

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

鴛鴦道:“催着些兒。”婆子應喏了.

打一巴掌揉兩揉的禮,鴛鴦還是懂的,所以能跟鳳姐一起向劉姥姥賠不是,然後又喝斥老婆子待客不周到,其實也是向劉姥姥示好的意思。但是緊接着,她就與鳳姐李紈一起對坐喫飯了。敢在鳳姐跟前落座的丫鬟,鴛鴦是唯一一個。接下來她就懶得應酬劉姥姥了,忙着給平兒素雲襲人等要好的丫鬟閨蜜們送菜,發號施令。

再看後邊,鴛鴦對劉姥姥的折騰就更厲害了。

於是喫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衆人聽了,又笑起來。

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喫遍一套方使得。”

劉姥姥聽了心下嘀咕……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

鳳姐乃命豐兒:“到前面裏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豐兒聽了,答應纔要去,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這十個杯還小.況且你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裏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他十下子。”

鳳姐兒笑道:“更好了。”

鴛鴦果命人取來。

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極小的還有手裏的杯子兩個大……

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喝一個的理.我們家因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尋了出來,必定要挨次喫一遍才使得."

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

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一杯罷."

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喫罷.把這大杯收着,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喫罷."說的衆人又笑起來.鴛鴦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着喝.

鳳姐鴛鴦爲了折騰劉姥姥來取笑、討好賈母,簡直不顧及人家的年紀和健康狀況了。鳳姐要拿竹杯,鴛鴦還嫌小,非要拿更大的黃楊根木杯來“灌她十下子”。

俗話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換了是賈母,或者是鴛鴦自己的父母長輩,她肯忍心這樣折騰對方嗎?鳳姐平日刻薄,日後自有折福壽的地方,鴛鴦後來只怕也難免薄命的結局。

鴛鴦的潑辣到了一定程度,更近於膽大妄爲了。再看後邊,鴛鴦來看鳳姐的病,賈璉趁機向她借當。

賈璉忙也立身說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還有事相求。”

說着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沏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兒進上的新茶沏一碗來。”

說着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稅通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裏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銀傢伙偷着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來。”

賈璉笑道:“不是我扯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裏管的起千數兩銀子的,只是他們爲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若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

一語未了,忽有賈母那邊的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們那裏沒找到,卻在這裏。”鴛鴦聽說,忙的且去見賈母。

賈璉見他去了,只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他和鴛鴦借當,自己不便答話,只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準了?"

賈璉笑道:“雖然未應準,卻有幾分成手,須得你晚上再和他一說,就十成了。”

鳳姐夫婦負責管家,眼看着內囊盡上來,一家老小的生活水平卻絲毫不肯降低,沒法子,只好求鴛鴦幫忙偷賈母的財寶出來變賣應急。其實這事兒,賈璉也說了,手裏管了數千銀子的人也有,但都不如鴛鴦明白有膽量。這個明白有膽量,其實也有自己有主意膽子大的意思在裏頭。很難想象,鴛鴦對賈母那樣忠心的人,也會如此,可是話說回來,正如鳳姐,一方面在榮國府管家嘔心瀝血,另一方面,也會貪污弄權。

鳳凰和鴛鴦都是羽毛斑斕的鳥兒,鴛鴦還說自己的姐姐與鳳姐都得的血崩,這個設定其實就是暗示鴛鴦與鳳姐就是一對姐妹一般,都是有膽識、逞強好勝敢挑攬事兒也敢擔責的人。

鳳姐瞭解鴛鴦這個特點,理解、欣賞,但也抱怨,所以說她可惡。

第七十一回,鳳姐受了邢夫人王夫人的氣: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灰心轉悲,滾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麼原故?那裏立等你呢。”

鳳姐聽了,忙擦乾了淚,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

賈母因問道……鳳姐兒答應了。

鴛鴦忽過來向鳳姐兒面上只管瞧,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只管瞧什麼。”

鴛鴦笑道:“怎麼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只管看。”

賈母聽說,便叫進前來,也覷着眼看.

鳳姐笑道:“才覺的一陣癢癢,柔腫了些。”

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不成?"

鳳姐道:“誰敢給我氣受,便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的。”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着人給二奶奶沒臉。”

賈母因問爲什麼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

賈母道:“這纔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爲我的生日由着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着這個作法子,明是當着衆人給鳳兒沒臉罷了。”正說着,只見寶琴等進來,也就不說了.

這個事是鳳姐的委屈,她不想讓人知道,但鴛鴦偏要稟報賈母,賈母沒注意,她就故意提示說鳳姐哭了,賈母后來忘記,她晚間主動提起。這裏當然有爲鳳姐不平的緣故,更多是爲了報復邢夫人,因爲邢夫人想把她說給賈政作小老婆,所以鴛鴦很樂於在賈母跟前貶低邢夫人,這是鴛鴦愛生事,不省心的地方。她對賈母忠心,但她也不會一味給主子省心瞞事兒,爲了滿足她自己的心思,她也會借用賈母的虎威。

所以,鳳姐對鴛鴦是又愛又恨,欣賞又提防。作爲朋友,她與鴛鴦是同類,一樣的好勝貪玩,作爲主子,她覺得鴛鴦太難駕馭,不省心,所以說她“可惡”。

而襲人的性子與鴛鴦則不同,她不挑事兒。

第三十九回,

襲人和平兒同往前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爲什麼?"

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見方近無人,才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幾天就放了。”

襲人笑道:“這是爲什麼,唬得你這樣?"

平兒悄悄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爲是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

襲人道:“難道他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躁這心。……拿着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呆的等着。”

襲人與平兒一起長大,自幼交好,所以平兒瞭解襲人,肯把鳳姐放債的祕密告訴她,而襲人雖然心裏對此也有看法,但並不跟人聲張,以後只當沒有此事。這是襲人可靠處。

不僅僅是這一次,寶玉因爲李嬤嬤喝楓露茶而摔了茜雪的茶杯,襲人馬上謊稱是自己雪地滑倒。寶玉要攆走晴雯,襲人下跪求情。李嬤嬤罵襲人,襲人忍耐,還制止寶玉爭辯——襲人跟平兒有一樣的處世原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好。

第六十七回,襲人來看鳳姐的病。

一到院裏,只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裏熬的越發成了賊了。”

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着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家裏呢麼?"

平兒忙答應着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家裏呢麼,身上可大安了?"說着,已走進來。

鳳姐裝着在牀上歪着呢,見襲人進來,也笑着站起來,說:“好些了,叫你惦着.怎麼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

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纔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兒,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

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裏雖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裏還惦着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着,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牀旁邊,讓襲人坐下.

豐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着罷。”一面說閒話兒.

只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裏悄悄的和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着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着。”

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

鳳姐道:“閒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你妹妹。”

平兒答應着送出來.

只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裏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着.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襲人慣會察言觀色,不該她打聽的,她絕不打聽。如果換作是鴛鴦,很可能就會事後去打聽此事了。襲人是不是王夫人的耳目,書裏沒有明確證據,但鴛鴦的確是賈母的耳目,出於職責,她需要如此,出於性格,她好奇心更強。

所以,在鳳姐看來,襲人是省事省心的人,在襲人回孃家時,鳳姐領了王夫人的命令,要讓襲人風光省親。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着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着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纔要去,鳳姐兒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鳳姐生怕襲人太“省事“,所以安排得極爲細緻,臨走還多送襲人一件衣服,其實襲人也有“爭榮誇耀”之心,但是她懂得適時掩飾鋒芒和野心,低調做人,這就給主子層面留下了“省事”的好印象。

鳳姐有個鋤強扶弱的習慣,看見誰不愛給人添麻煩,她就格外樂意關照誰,包括對岫煙也是如此。而對於趙姨娘那種老是主動跳出來要好處找便宜的,她就拼命打壓。

而對於鴛鴦,鳳姐雖然平時與她說笑親熱,但心底還是有所敬畏防備,因爲鴛鴦的身份高,性子烈,心思也更難捉摸,所以鳳姐是不敢得罪且有所敬畏的。

但是鴛鴦的可惡和襲人的省事也偶然有一反常態的時候。

第三十三回,寶玉捱打,襲人“滿心委屈,只不好使出來”,於是盤問了茗煙,懷疑是薛蟠和賈環走漏風聲導致寶玉喫虧,襲人爲了自己的情郎,至此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忍不住要找薛蟠和賈環“報仇”了,剛好寶釵送藥,襲人就忍不住學舌了茗煙的話,結果被寶釵敲打了回去,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正確定位,才終於沒有在接下來王夫人那裏搬弄賈環的是非。

而鴛鴦在第七十一回撞見司棋與表弟在大觀園內偷情,這次卻並未生事嚷出去,一來是司棋苦求,鴛鴦不忍,而且此事於賈母邢夫人等高級主子無甚妨礙,再有就是作爲未婚少女涉及此事也着實尷尬,所以對於鴛鴦來說,倒不如假裝不知爲妙。所以,這次,鴛鴦也是分外的省事。

只是,這兩次的例外都不曾給鳳姐知道,所以在鳳姐這個主子眼裏,還是襲人省事,鴛鴦可惡。

作爲奴才,襲人的省事給自己掙來了賢名,也就是不給主子找麻煩添亂,自行消化是非。鴛鴦則更加積極主動,利用自己的身份和權力積極地實踐着自己的價值觀。她們是可以彼此安慰的知交好友,卻又如此不同,然而薄命司的冊子上,她們依舊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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