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妃

隋朝亡了。

父親也死了。

雖然出生至今楊氏不曾見過父親幾面,僅有的印象也只源於宮人口中的傳聞,所謂的父女之情更是無從談起。但在得知父親被昔日的重臣宇文化及所殺後,楊氏還是不得不聽從了乳媼的竭力暗示,跟在後宮裏的衆人身後,硬是把眼眶都擦紅了這才勉強擠出了幾滴眼淚。

只哭了一會,衆人便陸續散去,楊氏打量着這些剛纔表面上哭得十分傷心的宮人們,發現她們的臉上其實並沒多少悲慼之色。

楊氏知道這些宮人和她一樣,都是很久以前就被先帝留在長安,等着他屈指可數的幾次御駕回京。不過就算衆人對駕崩的太上皇再沒什麼感情,現在楊氏和一羣宮人,還是老老實實地穿起了喪服服孝。

太上皇死後沒多久,長安城裏年僅十三歲的小皇帝將皇位禪讓給唐王,自己退位爲酅國公,長安的天下從此改姓,成爲李唐的天下。

楊氏對這樣的劇變並無多少感觸,因爲她所居住的地方向來人跡罕至,而她自打出生以後,接觸的人除了宮殿裏固有的幾個一隻手便數得過來宮女外,也就只有從小撫養她長大的乳媼了。至於前朝和後宮裏的局勢,楊氏從來不得而知,最多隻聽一聽乳媼好不容易打聽來的轉述。

楊氏的乳媼是個頗有些年紀的老婦人,在宮中歷經了這麼多年,自然清楚現在的情形與之前酅國公在位時完全不同,至少那時還是隋楊的天下。如今是徹底變天了,雖然剛剛改朝換代,前朝的動盪還不至於立馬波及到深宮這麼偏僻的地方,但乳媼也是經歷過不少風浪的人,不得不開始爲自己和娘子盤算起來。

久居深宮裏,多少都會知道宮廷裏的一些污穢事,乳媼以前也曾聽聞宮中的老人繪聲繪色地講述過,當年西晉比隋朝還要多興盛了十多年,可西晉亡國後,皇后嫡出的臨海公主還不是被人當做奴婢一樣買來賣去。

乳媼自己也清楚地記得開皇九年文帝滅了南陳,幾十個陳朝公主們入了隋後都是什麼下場。那些昔日的金枝玉葉被拉到朝堂上,像貨物一般任人打發,生性膽小一點的,甚至直接暈厥過去的都有。

其中絕大多數都被文帝賞給了朝中的王公大臣,乳媼印象最深的就是當時文帝十分看重越國公楊素,於是將陳後主的一個妹妹連同十四個女妓一併賞給了越國公。那時的乳媼還算年輕,聽聞此事後一度感慨過,這麼嬌滴滴的公主居然要淪落到和女妓這種賤籍一起,她要是這陳朝公主,真不如自盡了也要比忍受這種羞辱來的好。

不過如今當真到了和當年陳朝公主同樣的境地,乳媼暗忖道,人啊,到底還是好死不如賴活着,何況先帝的女兒中,恐怕也就只有長女南陽公主能有這份剛烈的氣性了,以她所伺候的這位娘子的性子,還是跟着衆人一起順大流,保全性命就行了,那麼三貞九烈的事娘子也做不來。

想通了這點,乳媼便思索着以現在這情形看,娘子日後的着落怕也是和這些前朝的亡國公主差不離了,於是耐下性子對楊氏緩緩說道:“娘子還記不記得以前奴婢曾說過的,那些南陳亡國公主入隋後的場景?”

楊氏聽了乳媼所言後,不明白爲何突然和她說起了這事,於是不解地問道:“媼怎麼忽然提到了這事?”

乳媼見楊氏仍舊是一副不諳世事的懵懂模樣,心中十分焦急,可面上也只能儘可能地平靜地說道:“奴婢曾跟娘子說過吧,那可是奴婢親眼所見。往日裏金枝玉葉的陳朝公主們,就落到和女妓、女樂這些賤籍一樣任人打發的地步,如今先帝駕崩了,酅國公也退位了,這長安城已經不姓楊改姓李了,時至今日,娘子可有想過自己日後的着落?”

聽了半天,楊氏才反應過來乳媼指的是她日後的歸宿恐怕不會太好,於是楊氏感到更加不解了,問道:“可是媼你不是說過,觀王的堂孫女都嫁給了唐王家的四郎爲妻,難道我作爲先帝的女兒,還會嫁得比觀王家的娘子還要差?”

乳媼聞言心中只感到一陣徹骨悲涼,爲楊氏,也爲她自己。沉默片刻,乳媼只得出聲提醒道:“酅國公已經禪位給了聖人,娘子不得再稱唐王,一定要記得,要尊稱爲聖人。”

“可是唐……”楊氏在乳媼的緊緊注視下,終於改口道;“是聖人,可聖人是從我們大隋手裏禪的位,和祖父滅了陳朝不同,聖人應該對我們楊家恭恭敬敬纔對。我也知道自己是庶出,又不得父親喜愛,所以從來沒指望過以自己的身份能嫁得和南陽阿姊一樣好,不過至少也得是大臣子弟的正妻纔行吧。”

聽聞娘子如此無知的話語與理所應當的語氣,乳媼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來。長嘆一聲,片刻後,乳媼才無奈地說;“奴婢以前常勸娘子要多看一點書,就算先帝對娘子不上心,連該有的女師也沒給你配,但娘子怎麼也該讀點列女傳之類的書籍……也罷,也怪奴婢以前對娘子太縱容了,以至於娘子現在什麼都不懂,連世事人情都不瞭解,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啊!”眼見楊氏還是一副似解非解的樣子,乳媼只得壯着膽子說,“以奴婢之見,酅國公怕是活不長啦!”

楊氏聞言大驚,叫了起來:“媼,你在胡說什麼!”

乳媼嘆口氣,說道:“娘子還是不懂,所謂落架鳳凰不如雞,想當初娘子的祖父文帝也是從北周皇帝手裏禪的位,但文帝一登基,宇文家那些連小皇帝在內的宗室子弟都死了個乾淨……不知道娘子還記不記得,你那個嫡出的長姊南陽公主,她的女師馬氏就曾是北周滕王的小妾,她就是在丈夫兒子都被文帝殺了後進了隋宮爲婢。爲了那個位子,這些人什麼都幹得出來,連禪位給他的皇帝也能殺!更不要說娘子這樣的女子了。”乳媼說着又嘆了口氣,不再理會楊氏是否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繼續說道,“那些陳朝公主最後都是什麼下場奴婢當年親眼所見,娘子日後能被聖人送給朝中某個王公大臣做妾,都是再萬幸不過的。”

說着,乳媼忽然彎下腰扶住了楊氏的雙肩,看着她的眼睛認真而焦急地強調着:“娘子可千萬要記住,日後無論被聖人送給了哪位郎君,不管對方什麼身份,爲妾爲婢都好,千萬不能反抗,更不能頂撞聖人!娘子一定要記住,好死不如賴活着,無論會被輕賤到什麼程度,活着總比丟了命好!”

楊氏被乳媼突如其來的嚴厲一時給嚇到了,只知道媼將她抓得很緊很痛,她雖然不是很理解媼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卻也只能在這強烈的瞪視下胡亂點了點頭。

乳媼雖然見楊氏答應了,心裏卻並不就此鬆了口氣。畢竟如今無論是楊氏還是她自己,不過就是一羣等着別人來打發的小人物罷了,等着她們的未必是什麼苦哈哈的日子,可伏低做小,任人搓圓捏扁的日子總歸是逃不掉的了。

最讓人不安的是,無論會被聖人怎麼打發,她們所能做的除了認命和隨波逐流外,又還能如何呢?


相關史料:

1、關於酅國公楊侑

《隋書·恭帝本紀》:

義兵入長安,尊煬帝爲太上皇,奉帝纂業。……(武德元年)三月丙辰,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殺太上皇於江都宮,右御衛將軍獨孤盛死之。……五月乙巳朔,詔唐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金根車駕,備五時副車,置旄頭雲蒨車,儛八佾,設鍾虡宮懸。王后、王子、王女爵命之號,一遵舊典。……仍敕有司,凡有表奏,皆不得以聞。是日,上遜位於大唐,以爲酅國公武德二年夏五月崩,時年十五

2、關於西晉臨海公主:

《晉書·列傳第一》

臨海公主先封清河,洛陽之亂,爲人所略,傳賣吳興錢溫。溫以送女,女遇主甚酷。元帝鎮建鄴,主詣縣自言。元帝誅溫及女,改封臨海,宗正曹統尚之。

3、關於陳朝公主:

《隋書·楊素列傳》:

賜物萬段,粟萬石,加以金寶,又賜陳主妹及女妓十四人

《隋書·賀若弼列傳》:

加以寶劍、寶帶、金甕、金盤各一,並雉尾扇、曲蓋,雜彩二千段,女樂二部,又賜陳叔寶妹爲妾

《吳興志》卷十六:

隋煬帝妃陳氏,統記雲陳後主第四女,母高昭儀,封廣德公主。

隋秦王嬪陳氏,統記雲陳後主第五女,長興人謝昭儀生,封臨成公主。

隋文帝夫人陳氏,統記雲長城人,宣帝第十四女,母施氏太妃,後主封寧遠長公主。

隋文帝弘政夫人陳氏,統記雲長城人,宣帝第二十四女,母曾美人,即後主之妹,封臨川長公主,按南史,隋文帝宣華夫人陳氏,陳宣帝女也,性聰慧,姿貌無雙,不言第幾女,未知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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