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妃

咸亨元年九月,鄭州驛站。

作爲越王李貞之母越國太妃,燕氏年歲已大,先是得了眼疾看不見東西,行動頗爲不便,如今又疾病纏身,本該留在兒子的身邊好好將養着,奈何偏偏遇上了皇后之母榮國夫人病逝。爲了兒子的前程,燕氏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拖着早已年邁多病的身體,急忙趕去洛陽奔喪。一路舟車勞頓下來,燕氏再也支撐不住了,只能停留在鄭州養病。

在身邊侍女的伺候下,燕氏服了藥,再次平躺下休憩。

燕氏雖然因爲眼疾而目不能識物,心底卻是一片雪亮。雖然離洛陽只有兩百多裏的路了,可只要聖人一天沒有下旨,她便只能待在這座驛站裏養病,而不得前往洛陽或是回到長安。鄭州的這座驛站,恐怕就是自己最後的歸宿了——誰又能想象得到,外表看上去如此風光的越國太妃竟然會落得客死他鄉的結局呢?

“母親,您當年一直教導女兒一定要量力而行,不能隨心所欲,女兒這輩子就這麼一次沒聽您的話,不過是想爲如今僅剩的唯一一個兒子搏個好前程,難道這也錯了嗎?”

濃濃的倦意襲來,睡意朦朧間,燕氏彷彿看到了當年自己被召進宮中時的場景,那一幕幕,縱然已經隔了萬水千山,隔了數十年光陰,這一刻,卻依舊無比清晰。

那還是高祖時候,武德年間的事情了。

燕家並非什麼名門望族,不過燕氏的祖父燕榮乃是隋朝名噪一時的酷吏,爲人嚴酷虐毒,又十分貪暴淫縱。路人在經過燕榮所管轄的州縣時都是提心吊膽,連稍作休息都不敢,只想着趕緊離開。

後來燕榮被隋文帝賜死後,燕家雖不至於從此家道中落,但名聲卻確確實實敗落了。本來以燕榮酷吏的身份,也帶給不了燕傢什麼好名聲,只不過燕榮活着時,人們畏懼他酷吏的身份,尚不敢有閒言碎語,而燕榮被賜死後,他生前留下的遺毒便由他的兒孫承擔了。

楊氏作爲燕家的媳婦,每日裏要遭受這些明裏暗裏的冷眼與奚落,自然備受煎熬。於是在女兒出生後,一直對她嚴格要求,再加上丈夫燕寶壽早早就撒手人寰,楊氏也只有靠悉心教養兒女打發度日。不過好在女兒乖巧聽話,自幼也算熟讀詩書,不比兄弟們差到哪去,這足以令楊氏備感寬慰。

只不過當聖人詔選良家子的詔書送達燕家時,楊氏並沒有喜上眉梢,反而面上一片寧肅。片刻後,楊氏將女兒召到了面前。

燕氏恭恭敬敬地立在母親的面前,靜靜聆聽着母親的教誨。只聽楊氏嘆了口氣後才說道:“聖人下了詔,要你進宮伺候。母親對你的品性最是放心,你一向溫恭謙讓,進退有度,進了宮後絕不至於因爲舉止輕率而招來無妄之災。”

見女兒默默地用心聽着,楊氏十分滿意,於是繼續道:“此次是爲聖人、太子和諸位親王擇選近身伺候的奴婢,聖人已經上了年紀,你若是不能得個一子半女傍身,日後也只能去守陵,那日子就是母親這半截身子已入了土的也不敢想的。你若是萬幸,能進了東宮伺候,又或是去伺候秦王、齊王,那都是不錯的。不過以你的性格,怕是也難討聖人或太子大王他們的喜歡。所以啊,我的女兒,無論你進了宮是伺候聖人也好,伺候太子殿下或大王也罷,記得千萬要謹言慎行,凡事量力而行,一定要進退得禮!”

如同楊氏所料,在聖人的親自選擇後,燕氏與一羣宮婢一同被送進了秦王府。秦王府裏的女人並不少,只不過大家都一樣,總是相隔很久才能見到大王一面,其他時候大王不是在外征戰,就是守在王妃身邊。而燕氏向來寡言,容貌也不算出衆,一年中扳着指頭便數得過來的侍寢,也不過是隨着夜色而來踏着晨光而去。

好不容易捱到了大王登基爲帝,次年將夏之際,燕氏接過了冊封自己爲賢妃的詔書。

雖然一同封爲四妃的韋氏、陰氏等人和自己一樣,平日裏也沒有比別人更得聖人青眼的地方,但燕氏還是不禁有些飄飄然地想,看吧,自己雖然在一羣人中不出挑,可不也被封爲了四妃?何況自己成了四妃之一賢妃,那麼母親也可以苦盡甘來,一併封爲郡君了吧!可是左等右等,燕氏始終不曾等來將母親楊氏封爲郡君的詔書,卻等來了聖人因爲皇后誕下了他們的第三個兒子而將在宮中大宴羣臣的消息。

對於皇后的第三子、宮中排行第九的皇子的出生,聖人高興極了,不僅取名爲“治”,而有幸與皇子同一日出生的人全都有糧食可領。燕氏聽聞這消息後,看了看自己懷中進宮七年後才得的這個兒子,心中酸也有之,苦也有之。這個孩子對於燕氏來說幾乎可以意味着一切,可對聖人來說,連九中之一都沒有,所以孩子出生至今,也不過只被賜了一個“貞”字爲名,便就此沉寂下來。

燕氏滿心苦澀,雖然早就知道自己能得到今時今日的地位已經是皇后擡舉了,但是人啊,只要有了一點希望,就會有更大的期待。如今期待破滅了,燕氏也只有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態,然後撐起笑臉,準備和宮中別的妃嬪一道,前去麗正殿恭賀聖人與皇后喜得麟兒。

日子如水般流過,好不容易捱到了燕氏的兩個兒子隨着九皇子李治一起封王,雖然九皇子的晉王封號着實惹人眼,不過這麼些年下來,燕氏也已經習以爲常了。她現在心中只着緊一件事,那就是隻要她的兩個兒子李貞和李囂平平安安長大就好。

只是天不遂人願。無論燕氏如何祈禱,次子李囂還是夭折了。

燕氏在長安皇宮裏抱着漸漸僵硬冷去的小兒子哭得肝腸寸斷,一旁不過六歲的李貞看見阿姨如此傷心欲絕,也跟着哇哇大哭起來。然而江王夭折的消息傳到九成宮後,聖人並沒多少傷感,只賜了個“殤”字爲諡號後,繼續和大臣們在丹霄殿舉辦宴會。

江王歿了後又過了兩個月,留京監國的皇太子浩浩蕩蕩地帶着東宮羣臣前去歧州給父親請安,據說聖人見到皇太子後十分高興,又是大宴羣臣,又是賞賜不斷。燕氏聞言只抱緊了李貞,冷然一笑。

燕氏覺得自己經過這麼多早該看明白了,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表面上還算風光,其實沒有聖人的寵愛和關心,無論是自己還是兒子,未來都無從保障。但是此時此刻,燕氏心中一片茫然,除了乞求老天慈悲,保佑自己母子二人平安無事,她還能有什麼辦法?

歲月流轉,時光荏苒。聖人駕崩後,燕氏被新皇封爲越國太妃,獲許隨同兒子李貞一併離開京城。

望着越來越遠的長安城,燕氏心中一片平靜。相比這半生的寂寞歲月,這座高牆深宮帶給她的歡樂是那麼的短促,如同煙花轉瞬即逝之後,只餘一地寂冷。

先帝活着時,一年到頭燕氏也見不到聖人幾面。李貞沒有之官前,燕氏還可以和兒子相依爲命,李貞之官後,燕氏只有苦苦等到新年時,才能看到自遠方僕僕而來的兒子。這樣的日子雖是錦衣玉食,但一個又一個長夜漫漫,燕氏都不願回想自己當初究竟是如何打發掉這些日子的。

只不過離開了皇宮後,燕氏反而時常回憶起以往的日子,尤其是雙眼不能視物後,燕氏每日裏除了讓人唸書給她聽,便是自顧自地陷入回憶。

雖然先帝在世時,後宮嬪妃不少,卻從來沒得爭,也爭不了。燕氏那時便常常想到當年送自己進宮前母親反覆強調了一遍又一遍的話語:“女兒啊,你要記住,一定要量力而爲,切記不要不自量力,以卵擊石。若是和你差不多的,只比你強上一星半點,你可以試一試,爭上一爭。但如果相差太懸殊了,根本沒得比,切記,保住你自己纔是上策,千萬不要一時犯傻,強出頭,這會毀了你的。”

只不過先帝在世時雖然沒得爭,但是如今新皇即位,她雖沒法與聖人套近乎,但好歹也能和皇后攀上點親戚關係。燕氏暗想,或許可以從這一條路,爲自己的兒子搏個好前程。所以儘管早已目不能視物,行動極爲不便,但在接到聖人的旨意必須前去爲皇后之母榮國夫人奔喪的消息後,燕氏仍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拖着病體匆匆趕去洛陽。孰料老邁的身體如風中殘燭,早已經不起車舟勞頓,硬是強撐着趕了一段路,終於在鄭州徹底病倒了。

眼看着距離洛陽不過兩百多裏的路途了,燕氏的病情也一度好轉過,但是隻要一日沒有聖人的旨意,燕氏便不得前往洛陽,又或是回到長安,只能留在鄭州的驛站裏養病。而燕氏的這一停留,就從這一年的九月一直留到了第二年的七月。

雖然宮裏時不時會派大夫前來診治,但是李貞尚有公職在身,不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側,而燕氏當初千里迢迢抱病奔喪的目的就是爲了藉機奉承一下聖人與皇后,結果卻是功虧一簣。這萬般心情就這麼反覆煎熬着燕氏,終於,燕氏再也支撐不住,逝世在這住了近一年的鄭州驛館裏。

在越國太妃的葬禮上,越王李貞拜謝過聖人與皇后派中官傳來的旨意,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製作精美的繡像,置於燕氏的靈前。淚眼朦朧間,李貞恍惚想着:“這就是皇權啊,讓我們爲之生,爲之死,阿姨和我拿着全副身家性命去奉承他,可最後除了這些虛榮又得到了什麼?阿姨已經爲此客死他鄉,難道阿姨就活該遭這份罪嗎?”

越國太妃燕氏雖然最終得以風光大葬,陪葬昭陵入土爲安,但她卻永遠不會知道,隨着她的病死鄭州驛站,有什麼東西正在李貞的心底醞釀着,蠢蠢欲動着,日後終將爲他與他的兒女子孫招來莫大的禍患。


相關史料:

1、關於燕氏的祖父燕榮

《隋書·酷吏列傳》:

燕榮,字貴公,華陰弘農人也。父偘,周大將軍。榮性剛嚴,有武藝,仕周爲內侍上士。從武帝伐齊,以功授開府儀同三司,封高邑縣公。高祖受禪,進位大將軍,封落叢郡公,拜晉州刺史。從河間王弘擊突厥,以功拜上柱國,遷青州總管。榮在州,選絕有力者爲伍伯,吏人過之者,必加詰問,輒楚撻之,創多見骨。奸盜屏跡,境內肅然。他州縣人行經其界者,畏若寇仇,不敢休息。上甚善之。後因入朝覲,特加勞勉。榮以母老,請每歲入朝,上許之。及辭,上賜宴於內殿,詔王公作詩以餞之。伐陳之役,以爲行軍總管,率水軍自東萊傍海,入太湖,取吳郡。既破丹陽,吳人共立蕭瓛爲主,阻兵於晉陵,爲宇文述所敗,退保包山。榮率精甲五千躡之,瓛敗走,爲榮所執,晉陵、會稽悉平。檢校揚州總管。尋徵爲右武候將軍。突厥寇邊,以爲行軍總管,屯幽州。母憂去職。明年,起爲幽州總管。榮性嚴酷,有威容,長史見者,莫不惶懼自失。范陽盧氏,代爲著姓,榮皆署爲吏卒以屈辱之。鞭笞左右,動至千數,流血盈前,飲啖自若。嘗按部,道次見叢荊,堪爲笞棰,命取之,輒以試人。人或自陳無咎,榮曰:「後若有罪,當免爾。」及後犯細過,將撾之,人曰:「前日被杖,使君許有罪宥之。」榮曰:「無過尚爾,況有過邪!」榜棰如舊。榮每巡省管內,聞官人及百姓妻女有美色,輒舍其室而淫之。貪暴放縱日甚。是時元弘嗣被除爲幽州長史,懼爲榮所辱,固辭。上知之,敕榮曰:「弘嗣杖十已上罪,皆須奏聞。」榮忿曰:「豎子何敢弄我!」於是遣弘嗣監納倉粟,颺得一糠一秕,輒罰之。每笞雖不滿十,然一日之中,或至三數。如是歷年,怨隙日構,榮遂收付獄,禁絕其糧。弘嗣飢餒,抽衣絮,雜水咽之。其妻詣闕稱冤,上遣考功侍郎劉士龍馳驛鞫問。奏榮虐毒非虛,又賊穢狼籍,遂徵還京師,賜死。先是,榮家寢室無故有蛆數斛,從地墳出。未幾,榮死於蛆出之處。有子詢。


2、關於江王李囂

《舊唐書·太宗本紀》:

(貞觀六年六月)辛亥,江王囂薨。 

《冊府元龜○帝王部 慶賜第二》:

(貞觀六年)七月(辛未)宴三品以上於丹霄殿賜帛各有差。


3、關於榮國夫人

《資治通鑑》:

(咸亨元年九月)甲申,皇后母魯國忠烈夫人楊氏卒,敕文武九品以上及外命婦並詣宅吊哭

《大唐故越國太妃燕氏墓誌銘並序》:

晚年目疾,而令侍御者讀誦屬聽。……燧火旋周,乃赴東都,將申哀彥。途中感疾,奄臻大禍,瑤池水上,忽悲青鳥之音;珠絡帳前永絕紫雲之駕。以咸亨二年七月廿七日薨於鄭州之傅舍,春秋六十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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