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樹(三十六)

      意識漸漸甦醒,身體無一處不痛,大腦嗡嗡作響,眼皮如墜重鉛。耳朵裏隱隱約約的吚吚嗚嗚,是亞梅陌生的哭泣聲,身邊圍着好些人,表哥、李菊秋、林菊…他們七嘴八舌的說着話,埋怨、憤懣、憐憫、疼惜…一一在耳邊滑過…

      用力睜開腫脹的眼皮,夕陽的餘輝從窗戶裏穿進,灼痛着眼珠,重新張開時,我緩緩掃視着牀邊的人,他們的神情不一而足,各種目光讓我如芒在背,頓生羞愧之感。只有亞梅痛切的驚呼:“兵,太好了,你醒來了…”如一股暖流,蕩胸而過,帶來些許的溫暖。

      在派出所裏我被那些警痞狠狠地毆打,最終昏厥,這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的應激反應。

      我不知道,在我呼天不應,叫地不靈身陷危境的時候,救兵姍姍來遲…

      我被那些人帶走後,亞梅憂急如狂,彷徨無主,只能求助於哲老晚,哲老晚咬牙切齒的罵了我一通後,惶急慌忙地找到了我的堂叔申啓元。

      堂叔是父親三代邊的兄弟,是申氏門庭的一個傳奇人物。他少年時舛傲不馴、蠻橫強悍、任俠使氣,爲鄉人所不容。十七歲時上山爲匪,後被收編,參加瞭解放戰爭,屢建奇功,以正團級轉業,由於沒多少文化,(只讀過三年私塾)先任衡東分局公*安局長,後升遷至是衡陽市公*安局的副局長。由於少年時和老家關係不怎麼融洽,他到地方工作後很少回老家,只和幾個堂兄弟偶有聯繫。我耿直的父親一向看不起堂叔,明裏暗裏的都稱呼他爲土匪,甚至以家族裏有一個這樣的人物爲恥。所以和堂叔的關係很是疏遠。

      我只是隱約聽到過有一個親戚在衡陽做大官,卻知道他不是自己高攀得起的,血濃於水嗎?兩者根本就不是一種物質。有錢有地位,不乏親戚逢迎巴結;你窮困潦倒,他們根本就不帶正眼瞧你,人情勢利,親戚也是如此。

      哲老晚這個人一向嫌貧愛富、喜歡攀龍附鳳,有個這樣的親戚自然趨之若鶩,恬着臉登門拜訪,一來二去,便走成了正常的親戚。他知道申啓元這種有權勢有地位的親戚總歸有幫得上忙的一天,所以未雨綢繆,平時殷勤燒香,下足了功夫,這時有求於h可以不用臨時抱佛腳了,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哲老晚的處世哲學有可取之處,起碼他的先見之明遠超常人。

        哲老晚找上門去,堂叔卻不過情面,加之解決這種小事於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一個電話就可以大功告成。但他爲了表示自己對老家侄子的重視,派出了一組督察,帶着哲老晚和亞梅直驅江東派出所,以拯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

        督察衝進訊問室後,那幾個警痞還在對已經昏迷的我拳打腳踢,逞兇施虐,發泄淫威,當下被叫停並被控制起來,等待他們的必將是堂叔公私兼顧的嚴懲。而我則被送到呆鷹嶺醫院搶救…

        此時兩個督察見我醒來,便讓衆人出去迴避一下,給我做詢問記錄。我對這些幫過自己的堂叔手下並無反感,心中隱隱的滿是感激,當下強提精神,細述經過,倒是把兩個督察聽得義憤填膺,形如言表。

      三天後的早晨,堂叔帶着堂嬸、堂姐、堂弟一家子來醫院看我,提着滿滿一網兜的水果、營養品之類的東西,讓我受寵若驚,感動得熱淚盈眶。

      堂叔五十多歲的年紀,黑白摻雜的短髮,國字臉,濃長的眉毛,蒜頭鼻,厚實的嘴脣,面容清癯。

    雖然和堂叔是第一次相見,我心中卻並沒有多少陌生感,堂叔的外貌和父親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過是比父親年輕些罷了。

      堂叔一家子打量着我,也滿是驚詫,堂嬸尤其誇張,看我一眼,再看堂叔一眼,說:“老申,你侄子和你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你們申家的遺傳基因太強大了,嘖嘖嘖,有點不可思議哈,我們自己的孩子相貌像我多點,咯咯…”

      堂叔嘴角泛起一抹孤度,嚴肅刻板的面孔露出少有的笑容說:“我和榮哥的樣貌從小就特象,要不是榮哥比我大七歲,就象一對雙胞胎,想不到榮哥的崽長的和榮哥冇脫鉚筍,呵呵,好,老侄啊,晚晚以後要回憶年輕時的樣子不需要翻老照片了,看你就好了…”堂叔邊說邊親暱的摸着我的頭臉,因爲彼此相貌的相同,隔閡和距離感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堂嬸走過來坐在牀上,拉着我的手說:“侄子啊,嬸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特別親切,你和你叔像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特別投緣,咯咯咯,今天特別開心,侄子啊,嬸子今天要說你一句哈,我們這麼實在的親戚你怎麼就不能早一點過來看我們呢?偏要我們先來看你,我們是長輩哈,嘻嘻嘻,還要感謝你哲老晚表哥哈,沒有他通知我們,我們和你見面不知道又要到什麼時候了…”

      我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着說:“是侄子的不是,我應該早一點去拜望你們,都是一家人,只能請晚晚晚娘予以原諒。”

      “講麼子外道話咯,自個屋裏頭的人,冇果裏哪裏的哈,你好好養傷,養好了住晚晚屋裏切,我裏兩叔侄好好親近親近。”堂叔大手一揮,頗有指點江山的氣勢。

      “要得要得,自個屋裏頭的人莫見外,晚晚家和自己家一樣,隨便就好,你妹妹弟弟可以陪你玩。”堂嬸馬上接口說,生怕冷落了我。

      我連忙“嗯啊”,堂叔堂嬸給面子,我自然要順着。

      正自說着話,亞梅進來了,她提着一個保溫桶,濃郁的雞湯香味散逸出來,病房裏的消毒水味道頓改。

    亞梅在牀頭櫃上放下保溫桶,有點羞澀的看着堂叔他們,我連忙介紹說:“亞梅,這是我堂叔堂嬸和堂妹堂弟,嗯,亞梅,我的女朋友。”

      “好好,侄子有本事,女朋友這麼漂亮,是醫院的護士吧,一看就是個溫柔賢惠的…”堂嬸打量着亞梅 ,讚不絕口。

    “叔、嬸,你們還沒有喫早飯吧,我宿舍就在後面,做飯很快的,我…”亞梅微垂雙眸,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謝謝了,我們喫過纔過來的,亞梅,你受累了,又要上班,又要照顧他,我代表小申家裏對你表示深深的感謝。”堂嬸溫和地說,又對我說:“那這樣,侄子你先喫早飯,我們還有點事,過天再來看你,你好好養傷,不要操心其他的事,有你晚晚在,絕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堂叔一家告辭離去,亞梅護伺我吃了飯,陪我說了會話,就去上班了。

    這是一間老舊的病房,重新粉刷過的牆壁依然遮蔽不了時間的痕跡,即便是塗上一層膩子粉,凹凸的牆壁滄桑依然。房中有三張病牀,將不大的面積擠得越發仄小,好在那兩張病牀不知是醫院有意的安排還是病人剛好痊癒出院了,一直空着,使我可以自由的呼吸,否則,和陌生人共處一室,連屁都要偷偷的不聲不響的放。

      身體還是不舒服,可今天已經停了針水,主治醫師說我沒有骨傷和內出血,只是肌肉損傷引發輕微的炎症水腫,用些外用藥物,消炎鎮痛活血,靜養便好。

    可我躺不住,從小的勞動鍛鍊使我的身體沒有那麼嬌貴,感覺可以走路後便掙扎着下了牀,先是在病房裏慢慢走動,又緩緩打了一套軍體拳,舒經活絡,伸展四肢,直到出了一層微汗後,雖是氣喘吁吁,卻感覺整個人都舒服了許多,精氣神也漸漸回來了。

    閒着無事,身體又汗巴巴的極不舒服,便走出病房,想回一趟亞梅的宿舍去洗澡換衣服。

    路過醫院交費處時發現亞梅正在排隊,我便走過去。“你在做麼子?”“你出來幹嘛?快去牀上躺着。”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相互莞爾,“我給你買點膏藥,”亞梅首先解釋,“本來你的傷用馬來西亞的舒筋活絡油最好,衡陽買不着,只能先買點跌打損傷膏。”

    “我都快好了,不需要買膏藥了,再說醫生開的藥還沒用完呢!”

    “這膏藥是醫生交代我買的,負傷了不要大意,不要認爲現在年輕抗得住,傷沒治好會留下後遺症的,老了還不是害我。”

    “呵呵,哪裏有你說的那麼嚴重,我保證絕不拖累你,老了動不了我不會自己爬到山裏啊,免得讓你看笑話。”

    “你亂說,懶得理你,老實交代你出來到底有麼子事。”

    “呵呵,我感覺身上都餿了,想回去洗澡換衣服。”

    “那你等我一下,我交錢買了藥後我們一起回去,洗澡後貼膏藥更好。”

    “要不辦了出院手續吧,反正呆在這裏也是浪費錢,人又不舒服也沒什麼作用,還不如回到家裏去。”

      “是身體重要還是錢重要?你不要操心用掉幾塊錢,那派出所的人都說了,你在醫院所有的費用都由他們實報實銷,再說,沒錢就不治病嗎?”

      我唯能呵呵,待到亞梅交了錢,取了藥,兩個人便相跟着走向亞梅的宿舍。路上亞梅說,王志高三人以故意傷害罪已經被派出所刑拘,他母親找到亞梅,表示願意賠償我一切的損失,只要我找人把他們放出來。我聽了無語沉默,對王志高三人沒有恨意是不可能的,被他們毆打,在派出所受到的傷害,這一切都是拜他們所賜,身上每一次發作的疼痛都在提醒着他們做的惡行。亞梅可以心軟,因爲王志高是她乾媽的兒子,她乾媽折節下交,求到她名下,她不好意思推脫。可是,就算我不追究,派出所又不是堂叔開的,哪有說放就放他們的道理?做錯了事就要受到懲罰,畢竟法不容情。錢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卻贖不回我受到的傷害,買不了我被踐踏的自尊。所以我雖然明白亞梅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也只能表示有心無力,而心中對王志高他們的痛恨,自然免不了行之於言色。亞梅見了,很是無奈,也就沒有再糾結於這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起來。

        回到亞梅的宿舍,發現屋內很是凌亂,我受傷住院的這些日子,亞梅憂急交加,自然無心收拾。進屋後,亞梅把我按在沙發上坐了,自己忙着準備熱水給我洗澡,然後快速地收拾起家裏來,我笑而不語地看着,心中只覺有淡淡的溫馨湧流。

    洗了澡,喝着亞梅沖泡的麥乳精,很是愜意。亞梅在一邊陪我,她雙手托腮,卻目光躲閃,好幾次欲言又止。我以爲她又要說王志高的事,便打趣說:“有事啓奏,無事免開尊口,孤王要準備下朝了。”亞梅猶豫再三,遲疑說道:“你表哥昨天出院了,他…他說你脾氣太暴躁,他…不想帶你學車…學車了。”

      “啊?!”我目瞪口呆,宛如聽到了晴天霹靂,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只覺得眼前一黑,手中的玻璃杯啪的一聲摔在茶几上,黃白的麥乳精汁液四濺而出…

      學車於我而言,不僅僅是一門謀生的手藝,它是我擺脫貧困,脫離苦海的全部希望。可現在——這種打擊讓我覺得整個天空都在坍塌崩潰,一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心中頓時萬念俱灰。

      難道,我又要回到過去那種面朝泥土背朝天,用鋤頭、犁耙去爲一口喫食而苦苦掙扎的日子嗎?我恐懼着那種生活,也不甘心過那種生活。父母和田地打了半輩子交道,被繁重的體力勞動榨乾了一身的精力,勞累出一身的病患,才五十多歲就變得蒼老憔悴如垂暮的老人。何況,年紀青青的在家裏種地會被別人厭棄譏諷,在人們的觀念裏,只有那種無能愚蠢沒卵用的找不到門路的人才會在家裏種地,這樣的人沒有地位,沒有尊嚴,最終,被世人的舌頭和口水壓死、淹死…,那將是一種何等悲哀、悽慘的生存狀態啊!微一念及,就讓我不寒而慄。

    我好不容易地從那種日子擺脫出來,身心經受了多少的煎熬噢。爲了學車,我在哲老晚面前忍氣吞聲,任勞任怨,甘作牛馬,這種結局是我應得的嗎?上天何其不公喲,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前世到底造了什麼孽?現在要受這樣的報應?

      完了,徹底完了!那些建立在學車之上而催生的虛榮、繃漲的慾望、高人一等的自負,全沒有了!便是亞梅,她還會和一個一無所有,前途灰暗的人交往嗎?得而復失比從未得到更讓人沮喪悲哀,這份痛苦絕望的情緒徹底擊垮了我。我以爲二十多年的舛錯人生已經磨鍊了自己的心性,可過去所受到的以爲是深重的苦難根本就無法和這種打擊相比!升學失敗我以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安慰自己,我認那種命,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夠通過的畢竟只有極少數的幸運兒,那種傷痛因爲有太多人的陪襯而變得微乎其微,我讀書時成績太差,讀得太累,並自知不是讀大學的料子,也沒有那個墳山屋場。可是,那種打擊我忍了,經過努力,我想通過學車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明明成功了,爲什麼,爲什麼又要擊碎我的希望呢?命運啊,你這完全要整死我的節奏啊!你看不慣我嗎?因爲我得意忘形了嗎?是我太囂張了嗎?我觸怒了你?所以你纔要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讓我永不能翻身?!

      我才發表一遍小說,我才找到自己的初戀,我以爲我的人生終於綻放了一絲光明,我以爲命運終於開始寵幸我了,可打擊就這麼接踵而來,來得這麼的猝不及防,出乎意料…

    要是早知道會樂極生悲,我一定要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藏頭縮尾…可是,現在一切都遲了,世上從來沒有後悔藥喫,我該怎麼辦?我還能夠怎麼辦啊!哲老晚早就對我心生不滿了,開車帶徒弟有利有弊,利就是有一個人可以隨便使喚,有時裝卸貨物多一個免費的勞力。(可他這車買回後一直都在運煤,不需要我去裝卸)弊就是多一個人在車上就多一個人的開資,(當時的規主是學徒喫飯住宿都是師傅出錢,而累活髒活由徒弟做)以他吝嗇的個性,我學車時每喫一餐飯,每住一次旅社,都是拿刀子割他的肉啊,他怎麼忍受得下去呢?當初他答應帶我學車,是因爲他買車的錢湊不夠,要利用我家裏的關係給他借錢。現在他資金週轉過來了,我對他而言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他自然要把我一腳踢開,就算我低聲下氣死皮賴臉地去求他“收回成命”,也沒一點卵用,早就聽說他兒子初中輟學,他要帶他兒子學開車的。

      亞梅對我的反應有點驚慌失措,她先是找來一塊毛巾擦拭我身上噴濺的麥乳精,又拉着我的手安慰着說:“老兵,他不帶就不帶,沒什麼大不了的,衡陽駕校學車才一千五百塊,半年就可以拿駕照,跟私人學車,駕照還不知道牛年馬月纔拿得到手,他那種人,你跟他在一起我還不放心呢,怎麼會有他那種人?!”

      我暗歎一聲,心中滿是苦澀:我要是有那錢就好了,一千五的學費,加其它雜七雜八的,起碼要兩千多,而有兩千多塊錢,我可以拿去做生意,還學什麼車?我家裏怕是五百塊都拿不出來噢!

      “老兵,你還記得我哥趙飛嗎?”亞梅搖着我的手問,“趙飛現在做生意,一年可以賺幾萬,要不,我們和趙飛說說,你乾脆和他們一起做生意好了。”

    “一年賺幾萬?不可能吧!什麼生意這麼賺錢?”我半閉着眼睛,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具體做什麼生意我沒問,但他賺了大錢是事實,未必他還會騙我?老兵,你到底想去不咯,以你的本事,做生意一定比趙飛賺的更多。”亞梅伏在我懷裏,凝視着我的眼睛說。

    我心中感動,強顏作笑說:“有這樣的好事我要是不去不是太不識擡舉了嗎?只是釣麻拐都要絮陀子,那種生意肯定要大本錢,我…”

    “本錢我來想辦法,就算沒錢,趙飛是我們的哥,他的錢就不能借給我們嗎?老兵你把心放在肚子裏,那都不是事,嘻嘻…你好好做幾年生意,我們就結…結婚…”亞梅眼睛裏滿是小星星,羞澀着卻滿是憧憬的說。

    喲呵,老申是否極泰來,要時來運轉了嗎?這幸福,來得也太突然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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