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更替,誰又會留在誰的記憶裏呢?

我很小的時候,因爲父親工作調動,全家在農村生活了多年。農村給我留下了快樂的時光,許多人和事我記憶猶新。

小時候,我很淘氣,每天瘋跑,父母也沒時間管我。附近的小山小河我都跑遍了,村子哪家人口多少,我太瞭解了。

有個陳奶奶與衆不同,乾淨利索,手裏總是拿着個晶瑩透明的長煙袋,有一尺半長。她對我說:”很貴的,是漢白玉的。”

我那時小,不知道啥是漢白玉,但是她說很貴,我懂,我就伸手摸了摸,很光滑。

我給她裝滿菸絲,壓實。她修長、瑩白的手接過來,我幫她點上火,她緊撮了兩口,菸袋鍋泛起火星,她愜意地吐出煙霧,另一隻手閒置在盤腿的膝蓋上,指甲修長乾淨。

我把她盤在後腦勺的髮髻散開,花白的頭髮很長,我用手指通散頭髮,拿木梳慢慢的梳理她的長髮,她愜意的閉上眼睛。

她身體非常不好,外表美麗、乾淨,一行動就氣喘、咳嗽,所以她總是盤腿坐在乾淨的南炕上,炕上很熱,陽光照在炕上,顯得她雍容大氣。

她什麼活都不能幹,陳爺爺細心的照料她,沒聽到過兩人爭吵。陳爺爺原來當過大隊書記,威風顯赫,即使退下來,現任書記或是有身份的人來村裏,也要先去拜訪他。

陳爺爺個子不高,眼睛很小,貌不出衆,但是村裏人說他是很有計謀的人。村裏人見面互相開個玩笑,或是閒着竄門,但是沒人敢和陳爺爺開玩笑,也沒人閒來無事去他家竄門。

他官職沒有了,但是餘威仍在。

我家來到村子裏的時候,陳爺爺已經年老退職了。家裏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養子三口人過日子,按理我不可能去他家玩,因爲我天天瘋跑,陳奶奶看見我,會主動叫我,溫和的和我說話。

我知道是因爲父親的面子,好奇心使我閒着就去她家溜達一圈。我每次去,必須給她梳頭髮。她沒要求我,但是我看出來她很喜歡我給她梳頭髮。

她說:”年齡大了,身體不好,你要是不給我梳頭,我就許多天才梳一回頭。”

我給她多梳理頭皮,然後編好長辮子,盤在腦後,撿掉她身上脫落的頭髮。

她很享受梳頭的過程,誇我手巧。說:”我又能挺好幾天不用梳頭了。”

有時她氣喘吁吁的去園子裏給我薅些臭菜,讓我拿家去。她說我爸最愛喫臭菜。

我拿回家臭菜,問爸爸,爸爸真的說愛喫臭菜。

有時爸爸釣回來魚,做好了,爸爸會盛出來一盤兒,讓我給陳爺爺家送去。

陳奶奶喫的很少,陳爺爺細心的給她挑刺。他的養子小眼吧唧的長的很像陳爺爺,說話訥訥的,走路做事也沒個爽快勁。因爲眼睛太小,大家都叫他陳瞎子。一直沒人嫁給他。

我以爲他們就這一個養子,我們住的時間長了,我知道村裏的陳會計也是他們的養子。

我很奇怪,因爲兩家一點都不親近,也不來往。

陳會計四個孩子,倆兒倆女,媳婦嗷嗷厲害,罵人三天不帶重複話的。

村裏的老人說:當初陳會計的媳婦是六十里地外一個窮村子的姑娘,叫玉玲,嘴甜,能幹活。嫁過來操持家務,侍候公婆,任勞任怨。但是陳奶奶看不上玉玲,從沒給過好臉色,嫌她媽媽的叫着絮叨,說叫聲像羊羔子叫;經常唆使兒子打玉玲。玉玲身上傷痕不斷。有一次,陳會計用鞭子抽打玉玲,玉玲被打暈過去了。她醒來之後就收拾東西回家了。

陳會計現在的媳婦是城市裏的一個失足女人(村裏人傳說,不知道真假),長的漂亮,眉毛斜飛,眼睛大,好蹬人,說話聲音響亮,一看她,我心就發毛,從來不敢和她說話,她也不會因爲父親的關係正眼瞧我。

不知道她叫啥名字,大家都叫她會計媳婦,她和陳爺爺家不遠,但是從不登門,更別提叫陳奶奶一聲媽了。厲害的陳奶奶也無可奈何。陳會計更是老實如鼠。

陳會計的孩子也不去奶奶家,只有我這個小女孩三天兩頭的跑她家一趟。我不知道她們從前的事,只覺得她好看又會說話。

她在家中坐,村子裏的大事小事她都清楚,她非常喜歡給村裏的姑娘、小夥說媒,而且十說九成,所以她在村裏的地位很高。

我讀三年級的時候,有人給她家裏的養子介紹個外地寡婦,寡婦帶着四個孩子。

我跑去看熱鬧,寡婦很健談,和陳奶奶熟絡的嘮着嗑,她四個孩子坐在一旁。兩兒兩女,兒子都二十多了,兩女兒小的都比我大。

看來陳瞎子娶了個大媳婦。

他很樂呵,總算有人跟他!

第二天我上學,稀奇,陳瞎子老伴兒的大女兒來班裏上學。她大我們好幾歲,叫什麼名字,現在我也想不起來,只記得她眼睛有點斜視,老老實實的,不愛說話。我主動帶着她玩,讓她和我一組,沒人敢欺負她。但是我發現老師很討厭她,因爲她學習非常差,提問她啥都不會。老師只要看見她就瞪她!

我趕緊遠離她。

她孤零零的呆了三四天,再不來上學了。

她的妹妹伶牙俐齒,見人先笑,比我們高兩級,學習不錯,人緣也好。唸了半學期,被親戚接走了。

她大哥老實的在村裏幹活,她二哥剛來不久就和村裏一個女孩結婚了。女孩很蠻橫,經常撒潑罵他、打他,他也不還手,嘴茬子倒厲害,又哄又勸又擺道理。我們一幫孩子經常去扒窗戶、擠人縫的看熱鬧,哈哈笑着聽他遞小話。

我再跑去陳奶奶家,繪聲繪色的講訴小兩口乾仗的全過程。

陳奶奶笑眯眯的聽着,也不插言,權當解悶。

有一次,我說陳瞎子去勸架,被兒媳給罵了,陳瞎子媳婦上去就踢了陳瞎子幾腳。

陳奶奶不笑了,對我說:”奶奶累了,要躺一會兒。”

我趕緊下地回家了。

她不高興了,我琢磨着我說的話,哪句她不愛聽了?

我四年級的時候,父親又調動工作,我們搬到市裏了,開始那兩年假期我還去村裏玩,後來學習忙了,我就不再去村裏,但是村裏來人了,我還愛打聽我喜歡的人和事。

有一年夏天,陳奶奶睡夢中去世了;陳爺爺冬天在屋子裏吊死了。

陳會計的兒子給發葬的。陳會計得了腦梗,行動不便,陳瞎子早一年去世了。

時至今日,我腦海裏還會浮現那個畫面,兩間的房子裏,依稀美麗的陳奶奶坐在明晃晃的南炕上,優雅的吸着長煙袋,對面的北炕上鋪着一個單人的黑色厚氈子,上面是疊起來的整齊行李;靠西牆一對紅木箱子上有個黑色的座機電話總是吸引我的目光。

她家往來人不斷,有支書、隊長、校長、放映員、知青幹部、經她說媒的年輕人.........

記憶還在,人已消失。

歲月更替,誰又會留在誰的記憶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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