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李恪

貞觀十一年,安州,刺史府。

“萬紀,我真不明白,我不過是和阿爽玩個博簺,父親爲什麼這也要懲罰我?”

阿爽,是大王乳母的兒子。

博簺,則是一種兩人進行的賭////////博性棋類遊戲。

“上次因爲打獵時不小心破壞了百姓的莊稼,父親就削減了我三百戶的實封,還將我從安州都督降爲刺史,我認了。可這次根本比不得上次嚴重,父親爲什麼還要再罰我三百戶實封?這麼幾次罰下來,我現在的實封連公主們都不如,傳出去還不得讓人笑死。”李恪緊皺着眉頭,在屋裏踱來踱去,顯然十分的煩躁不安。

一旁的權萬紀微微垂着頭,看似平靜的神情,卻也隱約可見眼中的凝肅。

他也有些想不通,就大王和阿爽他們兩個人,玩個博簺又能賭幾個銅板呢?可聖人偏要借題發揮,不僅將大王本來就所剩無幾的實封又削了三百戶,還將大王在他嚴格監督下好不容易纔恢復的都督一職又給削了。這下子可好,大王想要再官復原職,還不知道還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不過就算權萬紀只是個冷眼旁觀的,如今也看出來聖人對大王是格外嚴厲,但凡抓住一點錯處,就要狠狠地罰上一通。可如此嚴厲的態度,聖人就算是對別的親王也不曾有過的,哪怕是同樣風評很差的齊王,聖人也只是批評得多,倒沒見像大王這般凡是犯了點小錯就要被狠狠處罰。

想到此處,權萬紀心中不禁隱隱有了些想法,但不敢宣之於口,也不敢對大王明說,只是再也興不起像之前那樣嚴格管教的念頭,只在口中含糊應付道:“大王從今往後若能夠修身持正,約束自己的行爲,聖人得知了,必然心下欣慰,大王官復原位也就指日可待了。”

“唉,”李恪長長嘆了一口,終於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道,“萬紀你說得沒錯,相信我只要好好表現自己,父親也定然會對我刮目相看的。”

權萬紀聽聞此言神情略有些僵硬,不過好在低着頭,李恪也並未注意到,只自顧自地繼續說:“不過我那個六弟也常常惹是生非,日後若是有機會,我也要和他好好說一說。”

冬季來臨,新年的元日也漸漸近了。李恪回京後好不容易逮着一個機會見到了李愔,便認真叮囑起這個唯一的同胞手足來:“六弟,萬紀說你的表現惹得父親十分不滿,所以連七弟和八弟都有實封了,就你還沒有,你可要檢點些自己的行爲。”

李愔聞言卻是嗤笑一聲,有些譏諷地看着李恪說道:“三哥,你不會以爲自己老老實實地當個地方官,父親就會對你重視起來吧?別做夢了!”說罷,一甩袖子就要離開。

李恪無奈地攔在了他的身前,繼續正色道:“六弟,我知道你從小喜歡由着自己的性子來,可是惹得父親生氣,你就沒有實封,而別的兄弟都是都督都有實封,就我倆是刺史,拿着少得可憐的實封,別說我們自己丟面子,就是阿姨也會跟着沒面子啊!”

“面子?”李愔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醒醒吧,三哥,阿姨和我們早就沒有面子可言了!這宮裏人人都知道,祖母最恨我們那個‘好’外祖父一家,父親可是最孝順祖母的好兒子啊,他怎麼可能會喜歡阿姨和阿姨生的我們,還記着要給我們留點面子?不厭惡我們就不錯了!”

李愔的話讓李恪頓時有些僵立,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六弟,這些謠言你是打哪聽來的?”

李愔慢吞吞地轉過身來,看了臉色不佳的胞兄一眼,有些不情不願地走到他身邊,一改剛纔不耐的神色,頗爲消沉地低聲說道:“以前我也不懂爲什麼父親從來不正眼看阿姨和我們,還是多虧了乳母告訴我……當年太穆皇后最恨的就是隋朝奪了她北周的江山。所以阿姨重孝在身的時候就被祖父賞給了父親……當然不是要讓父親把阿姨當菩薩供起來,而是借羞辱阿姨的機會折辱太穆皇后當年最痛恨的楊家!”

話音甫落,一時間,兄弟二人之間默然無話,只靜靜地站在那裏,沒過多久李愔就受不了這種尷尬的氣氛,留下有些愣神的李恪,自己徑直離開了。

李恪原本想着,只要自己安分守己,就必然能夠搏得父親的關注,然而這份信念此時此刻卻被打擊得體無完膚。雖然很不想承認李愔的話,但只要想到父親幾乎從不踏足阿姨的宮殿,只要想到他和六弟從來得不到父親多少關注,可一旦自己犯了點什麼雞毛蒜皮的小錯,父親就會下達極爲嚴厲的處罰,他的心中便有一處開始隱隱作痛。

恍恍惚惚中,李恪掏出了一直藏在懷裏時時刻刻都帶着的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展開來,這是一封父親給他的誡書。

曾幾何時,李恪學會了略過這封信中絕大部分告誡之語,直接只看到那句“汝方違膝下,悽戀何已,欲遺汝珍玩,恐益驕奢。”並努力告訴自己,這句話是父親疼愛自己的證據,然後不去關注父親又給魏王和晉王額外加封了什麼官職,又給魏王賞賜了多大多漂亮的一座芙蓉園,又讓太子可以無限制地取用府庫——因爲他不想知道,這句話其實只是父親以防止自己變得驕奢做藉口,而不肯給自己好東西。

李恪幾乎是踉蹌着離開了皇宮。

儘管宮裏還有他的阿姨和胞弟,可這一刻,他只想遠遠地逃離這裏,逃離自己一直以來根本不願正視的事實——那就是無論他再怎麼努力,父親都不會因此喜歡他。

一晃六年。

貞觀十七年,十二月,長安。

“大王,聖人今日召見了您?”李恪一回到王府,乳母就急忙上前問道。

李恪一邊在乳母的幫助下換上常服,一邊疲憊地應了一聲:“嗯。”

見他精神不是很好,乳母便問道:“可是聖人說了些什麼?”

李恪嘆了口氣,緩緩地說:“父親今日有些奇怪,先是將我責備了一頓,還說就算是父子至親,一旦我犯了錯他也不會徇私枉法。就像前朝漢武帝立漢昭帝爲儲,燕王劉旦不服,霍光一封書簡就誅殺了劉旦,我作爲臣子,必須要引以爲戒。”

乳母聽了後面色丕變,連手中的衣服滑落在地上都沒察覺,只顧着連忙追問道:“那聖人有沒有提及朝中哪位大臣就是……霍光?”

李恪聞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說:“父親沒說誰是霍光。媼,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可是身子不適?”

乳母聯想到這幾日宮裏沸沸揚揚的傳言,頓時心中驚慌一片,當即緊緊抓着李恪的手,語無倫次地說道:“大、大王,聖人這是在害你啊!”

李恪被乳母突如其來的話驚得瞠目結舌,可看到忽然就哭成淚人一般的乳母,也只得勉強鎮定下來,安慰道:“媼,我知道父親一直不喜歡我,可也總不至於會害我吧!”

乳母抽噎着擡起頭來:“……大王,你怎麼會如此天真……聖人這些年爲了那三位皇子什麼事沒幹過,前太子謀反也沒見聖人殺了他,順陽郡王奪嫡這麼大的事也只是降了級爵位,以前從來沒有皇帝親自撫養過皇子,可聖人不也這麼做了?”

李恪聞言默然。

雖然同樣都是父親的兒子,可父親對皇后所出的那三位一向有多偏心誰不知道?

大半年前東宮密謀宮變,朝上都沒人敢說謀反乃十惡之首,更不敢說什麼太子必須處以死罪,只是小心翼翼地順着父親的心意請求免去東宮的死罪。而那位公開爲前太子說話的大臣,很快就步步高昇,據說近來可謂是風頭無倆。

乳母又哽咽道:“前些日子宮中有傳聞說聖人私下對趙國公說想要改立你爲太子,我根本不信……聖人真要想立你爲太子早就在半年前廢太子時立了,怎麼會在這當口才提出來,偏偏還是隻對趙國公一個人說?現在聖人又對你說了這番話,可不就是想將你推出去,當個,當個……”

“夠了!”李恪面色鐵青地大聲喝道,這還是他頭一回如此兇自己的乳母。

乳母眼中還含着淚水,卻再也落不下來。其實只要聯想一下聖人近來的舉動,以及今天用漢朝的燕王劉旦警告大王的事,就可以明白了。

一旦山陵崩,新太子登基後,對他最有威脅的就是兩個同母的哥哥,但聖人的態度那麼鮮明,就是要現在的這位太子確保兩個同母哥哥安全無恙,絕不能動那兩個哥哥。不過也總得讓太子日後能找個機會敲打一下宗室那些不安分的親王,聖人便只能另找了一個替罪羊了。而如今聖人親自挑選出來代替前太子和順陽郡王的那隻替罪羊,不是別人,就是大王!

她也知道揭破這一切,對於自幼渴慕父親關愛而不得的大王來說究竟有多殘忍,可若不早日想點對策,大王將來只怕是……

李恪深深吐出一口氣,冷淡地說道:“媼,你累了,這幾日便在屋裏好好休息吧!”說完便關上房門離開了,只留下乳母獨自一人站在屋裏。

寒冷的北風吹過,乳母只覺得自己的心,比面龐上交錯的淚痕還要冰涼徹骨。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翠微宮,含風殿。

雖然有最心愛的太子在身邊日夜侍疾,但聖人的病還是一天比一天沉重。

這一日,聖人召來了褚遂良與長孫無忌,強打起精神,對二人殷切地囑咐道:“我知道你們的耿耿忠心,當年漢武帝託孤霍光,我的後事,也要全交給你們處理了……你們一定要竭盡全力輔佐太子,永保我大唐江山社稷。”

聖人駕崩的消息直到太子平安護送靈柩回京後,才宣佈出來。李恪身爲在外之官的親王,得知父親駕崩,與別的親王一起連夜往長安的方向趕去。

而乳母也跟着李恪一同回到了京城,只不過回到京城後,她要確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聖人究竟暗示了誰是霍光?等打聽到了一切後,乳母卻什麼也沒說,只沉默地回到了王府,然後待在自己的屋子裏,再也沒有出來。

等李恪拖着疲憊的身軀好不容易回府後,看到的就是以被覆面的乳母閉着雙眼,平靜地躺在自己的牀榻上。

幾乎是顫抖着,李恪握住了乳母那隻早已冰涼的手。

他知道,乳母不過是想用自己的死來讓他正視這一切,但他也倔強地忍住淚水不掉落。他會繼續活下去,然後以此證明乳母的想法是錯誤的。

只是這一切,真的只是乳母多慮了嗎?


相關史料:

1、太穆竇皇后痛恨篡奪了北周皇位的隋朝

《舊唐書·后妃列傳》:

高祖太穆皇后竇氏,京兆始平人,隋定州總管、神武公毅之女也。後母,周武帝姊襄陽長公主……隋文帝受禪,後聞而流涕,自投於牀曰:“恨我不爲男,以救舅氏之難。”

2、李恪連續數次被唐太宗懲罰

《大唐故恪墓誌銘並序》:

(貞觀)七年,還授都督齊淄青莒萊密七州諸軍事齊州刺史。居魯衛之親,任侯伯之重,春秋鼎盛,血氣漸剛,傅相懷賜罷之憂,宰司申切責之旨。……天爵彌厚,逸情轉縱,逞騖豊淩踐稼穡,扼青兕於雲澤,褫文豹於平林。大馬悠悠,掩旬彌晦。主相之奏,屢閒於丹陛;士師之請,頻造於青蒲。

《冊府元龜◎宮臣部·正直》:

權萬紀爲西韓州刺史。會吳王恪以驕縱被譴,拜萬紀爲長史。萬紀厲其抗直,恪遂折節從之。

《唐會要》:

貞觀十一年。吳王恪好畋獵。損居人田苗。侍御史柳範奏彈之。

《新唐書列傳第三十七 王韓蘇薛王柳馮蔣》:

(柳)範,貞觀中爲侍御史,時吳王恪好田獵,範彈治之

《資治通鑑》卷一百九十五:

貞觀十一年十月,安州都督吳王恪數出畋獵,頗損居人;侍御史柳範奏彈之。丁丑,恪坐免官,削戶三百

《新唐書·李恪列傳》:

與乳媼子博簺,罷都督,削封戶三百

3、李愔比李惲、李貞等人遲了三年纔有實封

《舊唐書·太宗諸子列傳》:

蜀王愔,太宗第六子也。……十三年,賜實封八百戶,除岐州刺史。

蔣王惲,太宗第七子也。……十年,改封蔣王、安州都督,賜實封八百戶

越王貞,太宗第八子也。……十年,改封原王,尋徙封越王,拜揚州都督,賜實封八百戶

4、唐太宗用燕王劉旦警告李恪

《資治通鑑》:

(貞觀十七年十一月)敕選良家女以實東宮;癸巳(十七日),太子遣左庶子于志寧辭之。.....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上乃止。十二月,壬子(初六),上謂吳王恪曰:“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陰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爲人臣子,不要不戒!”

《冊府元龜》◎帝王部·誡勵:

(貞觀十七年)十二月,帝謂吳王曰:“父之於子,恩愛是常。子能仁孝不騫,父亦恩情自重。若不順其親,數有罪惡,刑戮將及,何愛之有?昔漢武立昭帝,燕王旦囂張不服,霍光遣一折簡至,身死國除。爲人臣不得不慎。”

《舊唐書·禇遂良列傳》: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寢疾,召遂良及長孫無忌入臥內,謂之曰:“卿等忠烈,簡在朕心。昔漢武寄霍光,劉備託葛亮,朕之後事,一以委卿。太子仁孝,卿之所悉,必須盡誠輔佐,永保宗社。”又顧謂太子曰:“無忌、遂良在,國家之事,汝無憂矣。”仍命遂良草詔。

《冊府元龜》◎刑法部 守法正直:

帝因泣謂侍臣曰:朕兄弟不多,荊王是朕長叔,吳王是朕兄,雖犯國經,欲就公等乞叔及兄姊等命。敦禮進曰:昔周公誅管蔡,漢景夷七國,至於孝昭之時,燕王蓋主謀逆,皆正刑典,此乃前事不遠,陛下豈可屈法申恩?乃從之。

5、永徽四年唐高宗賜死李元景、李恪等人

《冊府元龜○刑法部 守法正直守法》:

上引遺愛謂曰:“與卿親故,何恨遂欲謀反?”遺愛奏曰:“臣包藏奸匿,誠合誅夷,但臣告吳王恪,冀以贖罪。竊見貞觀中紇幹承基、遊文芝並與侯君集、劉蘭同謀不軌,於後承基告君集,文芝告劉蘭,並全首領,更加官爵。”帝曰:“卿承藉緒餘,身尚公主,豈比承基等。且告吳王反事,無乃晚乎!”遺愛遂伏罪。

《冊府元龜○帝王部 明罰》:

高宗永徽四年正月丙子司徒荊王元景司空吳王恪房州刺史駙馬都尉房遺愛寧州刺史駙馬都尉薛萬徹嵐州刺史駙馬都尉柴令武謀反二月乙酉遺愛萬徹令武並斬元景及恪遺愛妻高陽公主令武妻巴陵公主並賜死帝引遺愛謂曰:與卿親故何恨遂欲謀反遺愛曰:臣包藏奸慝誠合誅夷但臣告吳王恪冀以贖罪竊見貞觀中紇於承基遊文芝並與侯君集劉蘭同謀不軌於後承基告君集文芝告劉蘭並全首領更加官爵帝曰:卿承籍緒餘身尚公主豈比承基等。且告吳王反事無乃晚乎!遺愛遂伏罪。

《舊唐書·高宗本紀》:

(永徽四年)二月乙酉,遺愛、萬徹、令武等並伏誅;元景、恪、巴陵高陽公主並賜死。……丙辰,上御觀德殿,陳逆人房遺愛等口馬資財爲五垛,引王公、諸親、蕃客及文武九品己上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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