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樹(三十八)

      衡陽火車站,其主體建築如湘人一般的平凡質樸,樓高只有三層,被四周的高樓擠迫得如同一個委委屈屈的小媳婦 ,讓人心生憐惜和不忍。然而,包子有肉不在皮上,衡陽火車站作爲京廣、湘桂等五條鐵路幹線的交會樞紐站,承擔着極其巨大的運輸任務。在八九十年代的湖南,其客流量僅次於長沙。

      正是八點左右,車站進出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給人一種熙熙攘攘,擁擠不堪的亂像。

    趙飛進站買票,我和亞梅站在車站廣場一側的花壇邊,執手凝望,心中滿是不捨。青年愛侶雲尤雨殢,恨不得時刻相守,不忍分離。然而人生總是充滿無奈,男人要以事業爲重,爲了愛你的人去努力奮鬥,拼搏出一方讓家人幸福的天地,爲了這個目標,一定要學會吞嚥離別的苦果,適應遠行的憂傷,忍受生活的艱辛。

      連理分枝鸞失伴,又是一場離散。這於相愛的人而言是何其殘忍。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說這種話的人一定是阿Q轉世,不過是在用精神安慰法自我麻醉罷了。

      火車站的樓頂有一個巨形的圓鍾,指針的每一下襬動都入眼驚心,每過去一秒鐘,都意味着我和亞梅相聚的時間少了一秒。

      今天的亞梅薄施脂粉,抹了豔紅的脣膏,穿一身鵝黃色的連衣裙,高跟皮鞋,顯得特別的漂亮。我知道,她要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我,就像她說的,要我時刻想着她。而在我心裏,就算亞梅是一個年華老去的黃臉婆,我依然愛她刻骨銘心、天久地長、海枯石爛,因爲她的心是最美的,我永遠也愛不夠。

      四月的早晨還有幾分微涼,只穿着薄裙的亞梅不勝寒意,我不顧她的羞澀,輕輕擁她入懷。隔壁的花壇邊,一對戀人正吻得熱烈,似乎用行動嘲笑我們的古板木納。是啊,分離在即,情之所及,大庭廣衆之下擁抱親吻算什麼呢?又何必在乎別人的目光?而我們終究沒有像那對飢渴的男女一樣,雖然我也想吻亞梅,只是出於膽小害羞而忍耐着。如果說那對男女不知羞恥,行爲浪蕩,我自己的虛僞又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呢?僞君子比他們更爲不堪吧!

      我緊緊地抱着亞梅,恨不得把她鑲嵌進身體。軟玉溫香在懷,耳鬢廝磨着,身體卻沒有情慾膨脹,心裏只有深深的痛愛、憐惜。分別於我而言是痛苦憂傷的,亞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耳邊響起趙飛的呼喊聲:“申學兵,快點過來,九點的票,晚了就趕不上車了…”

      我無奈的放開亞梅,在她的額頭親吻了一下,強顏作笑說:“亞梅,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保重…”

      我的安慰此刻是如此的軟弱無力,亞梅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我感覺她全身都在顫動。提起我和趙飛的牛仔包,掉頭快步離去,我不敢看亞梅 哀哀欲絕的面容,耳邊卻傳來她哽咽的語聲:“老兵,不要太拼了,要好好保重身體,再見時你要是瘦了,我一定不放過你…”

      趙飛接過他的行李,領頭快步向候車室衝去,進門的那一刻,我轉身回頭看向亞梅,她正碎步走了過來,一邊擦淚一邊揮手,她那塗了脂粉的臉一遍狼籍,就象花貓的臉。這一刻,我覺得心臟發緊,要破碎了一樣。

      候車室被人羣擠得滿滿當當,無數的人揹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說着、吵着、叫着、拖着、推着、拽着…空氣裏充斥着刺鼻的劣質香水、狐臭、汗臭、體臭。車站的大喇叭不停的播放着車次訊息,某某某次車快要進站了,某某某次車已經出發了,每一則訊息的播放都要引起一番騷動和咒罵,身處這種環境中,人總是特別容易煩躁和憤怒,一點小事就會發生口角甚至拳腳相向。

      我發現候車室裏並不全是乘車的,裏面有許多的扒手和流氓在混水摸魚,有的扒手輕輕地刀片割開別人的口袋,將裏面的錢物據爲己有;有的扒手則是偷偷地用一個長長的鑷子,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有的扒手直接將手伸進別人的荷包、行車袋…。相比扒手,那些流氓更加可恥可恨,他們明目張膽的撫摸女人的胸前胯下,有的直接對女人做出了猥褻的動作,那些被侵犯的女子大多選擇忍氣吞聲,有不甘受辱的稍一反抗,就被那些流氓搧耳光…

      車站的警*察,工作人員或者是和黑惡勢力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或者是屈於黑惡勢力的淫威選擇視而不見、沉默失聲。

      這個年代禮崩樂壞,道德淪喪,黑惡勢力則膨脹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地步,是新華夏建國以來最混亂的時期,當時黑白貓的論調甚囂塵上,社會整體受西化影響,忽視禮義廉恥的教育,讓人由高級動物退化爲禽獸…

      我目睹此狀,雖是滿腔怒火,卻也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甚至以微小的力量,連制止都無能爲力…

      “…由北京開往廣州的k599次列車就要進站了,請旅客同志們做好上車準備…”車站廣播員的聲音如同催命的咒語響起,而我和趙飛仍困在候車室的中部,難以前行。前後左右都是人山人海,挨肩迭背,水泄不通…我心中焦急,和趙飛換了位置,我前他後,喊聲:“趙飛,跟緊我!”高舉着行李包,用肩膀撞開人羣,向進站口擠去。我的野蠻衝撞發揮了作用,人羣波翻浪湧,罵聲不絕,甚至不乏揮來的拳頭。我一手舉着行李,一手招架反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從人羣中衝了出去…

      剪了票,我們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列車狂奔。每節車廂的門口都圍滿了人,所有的人都爭先恐後,全無秩序,拼了命的往車上爬,有的人頂開車窗玻璃,先將行李丟進去,再把住窗框往裏面鑽。我和趙飛看着車門口密密麻麻的人羣,知道從車門口進去比從窗戶進去更困難,便瞄向了那些窗戶,剛走到窗戶前,那玻璃啪的一聲落了下來,想把玻璃頂開,裏面的人卻使力地按着,絕了我們進去的路。無法,只能再向車門口跑去,加入那些拼死往裏鑽的人的行例。

      乘務員站在門口,拍着車門,用力把門口的人往下推,一邊力竭聲嘶地吼:“進不了啦,你們等下趟,要關門了…”

    我伏低身子,對趙飛說:“沒辦法了,你踩着我背往車上衝,上一個算一個。”

    趙飛遲疑的說:“我上去了你怎麼辦?要不等下一趟好了。”

      我反問:“下一趟就不擠了嗎?現在的人坐車就像餓死鬼搶水飯,哪裏還有不擠的車啊,莫像個娘們一樣,你先上去,我有辦法,一道車門還擋不住我!”

      趙飛當機立斷,說聲:“好,那我先上去了!”邊說邊將牛仔包挎在胸前,退後幾步,稍一借勢,跳上我背部,以之爲橋,踩上了另一個人的肩膀,衝上了火車門。他甫一站定,一手把着車門的拉桿,一手向我伸出,急切地喊:“快,拉着我的手,快上來——”

      車馬上就要開了,時不我待,我故伎重施,奮起神威,雙手合掌插進擁擠的人羣裏,用力向兩邊分開,雙足跺地用力,身子如一尾魚般竄入製造出的縫隙,抓住車門邊的扶手,縱躍而上…

      終於上了火車,我和趙飛被人羣擠得緊貼在一起,臉挨臉,眼睛雖不能視物,卻感覺出了彼此的欣慰的笑意。

    列車一聲長鳴,緩緩啓動,衡陽火車站在車後漸行漸遠,有人打開了車窗,衡陽城獨特的工業氣息魚貫而入。在衡陽待的時間長了,對這種原本討厭的氣息竟然產生了一份留戀,我知道,這完全是因爲亞梅在衡陽。而今日離開,何時歸來?衡陽、亞梅,我只能在心裏痛切地呻吟出:再見,保重!

      車門口終非久留之地,我們跟着乘務員往車箱擠去…

    車箱裏完全是一個拉丁魚罐頭,兩個人的座位擠坐了四人,三個人的座位最少擠了五人,過道里,茶几邊,座位下全部是密密麻麻的人。

    “人太多了!”我們心裏哀嘆。

    八十年代末,國人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這就意味着農業產品,尤其是糧食市場的需求開始飽和,農民的收入減少,從而引發了去城市經商、打工的熱潮。

    東南西北中,發財到廣東。廣東的一個原本的小漁村——深圳作爲改變開放的橋頭堡,一直是最受關注的。因爲外資的引進和國家政策的扶持,深圳大大小小的工廠遍地開花,數不勝數。這就需要大量的廉價的勞動力,於是,天南地北的打工者蜂湧而入,其中尤以四川、江西、湖南的人數最多,這三地的廣大城鄉,十室九空,年青男女爭相奔赴粵地淘金。相比內地低微的收入而言,廣東深圳的工資是內地的三到五倍。(當時內地的月平均工資在一百左右,而深圳一些電子廠、塑料廠高達五六百)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利益驅使之下,幾十萬川軍、贛軍、湘軍如草原上覓食的牛羊,衝向了曾經的瘴癧橫生的不毛之地。某的南巡,富了一個廣東,卻幾乎顛覆了整個華夏的社會格局以及人們的生存模式!

      列車慢悠悠的搖晃着,烏起誇起的呻吟着,似是不堪重負…,列車經耒陽、郴州,車廂內的人有增無減。人數太多,就算是敞開車窗,空氣依然憋悶之極,車廂內昏車的越來越多,嘔吐聲此起彼伏;人們無法去廁所解手,女的便尿在衛生紙上;(那時貌似還沒有尿不溼)男的找一個礦泉水瓶子解決。大號是沒有辦法的,只有死忍着,噴濺而出也沒有辦法,那些人也沒有愧容,尊嚴也分場合,身處這種環境裏,你的尊嚴一錢不值。有些女的爲了能夠在座位上坐着舒服一下,哀求着那些色鬼男人擠出一點位置放下小點屁股,然後任憑色鬼輕薄。有座位的成了王上,可以享受那些沒有座位的人的孝敬,有人賣起了座位,一個小時十塊錢,或者是等值的物品交換。甚至有男人將座位送給女的坐時,要求女的到廣州陪他一宿。我沒有看到那種尊老愛幼,主動讓座的人和事,這種華夏民族曾經的優良品行在這裏是傳說,是天方夜譚。

    站久了確實難受,我是練過武術的,金雞獨立、扎馬步,動輒就是一個時辰,但在這搖晃的火車上一動也不能動的站上四五個鐘頭,腳便開始發酸發麻,只恨不得有個地方可以坐下休息一下,可就算坐在地上也是一種奢望,車廂裏只給了我一個站立的位置,想坐下來勢必要擴充面積,侵佔別人的空間,而擠得鐵一般緊實的車廂裏,又哪裏能夠輕易的擴充空間喲?!車裏到底有多擠呢?我試了一下,我雙腳懸空,身體被人體架着起碼有半分鐘鍾都沒有落地。

    我從來沒有想過坐車會這麼受罪,要是早知道是這樣,我寧願用腳走着去廣東。

    也有人喜歡這種環境,比如車上的扒手,他們如魚得水,悄無聲息的劃開別人的口袋…,遺憾的是這種車裏坐車的大多是出門打工的窮人,身無餘錢扒手註定要勞而無獲,失望而歸。像我和趙飛這種身懷鉅款的,扒手們做夢都想不到我們藏錢的地方。

      我東拼西湊的三千塊錢被亞梅用布縫在內褲肚腹下的位置,除非是那種色膽包天的女扒手會摸到那裏,男扒手的五爪絕不會探向另一個男人的禁地,何況那種敏感的地方又放着自己的全部身家,自然時刻注意着,又怎會讓別人有機可乘?至於趙飛的錢太多了,除了內褲上藏了一點,他還繫了一根用帆布彈夾袋改成的腰帶,那腰帶一格格的,裏面就是放十幾萬塊錢也不會被人察覺,實在是居家旅行,藏匿錢財的絕世好物。

      我們一直站着,由白天到黑夜,餓了就喫點亞梅準備的煮雞蛋,麪包,水是不敢多喝的,打溼嘴脣就行。我們做不到用礦泉水小便的那種壯舉,中間上了一次廁所,覺得比爬雪山過草地還要艱辛,根本就不想嘗試第二次。從衡陽到廣洲正常行駛要二十個小時,在這個年代,火車晚點幾乎是家常便飯,有時二十個小時變成二十四五個小時也不稀奇。

      我和趙飛對視的時候只能各自苦笑,他一直在抱怨:“國人怎麼這麼多?火車怎麼這麼擠?下次我再也不坐火車了,寧願坐汽車多花點錢…”

      我癟癟嘴鄙夷地說:“你又不是第一次坐火車,火車什麼時候沒擠過?華夏八億人口,火車只有這麼多,怎麼可能不擠呢?呵呵,未來一二十年這種情況都不可能改善,只會越來越差。”(我一語成讖,華夏的交通直到二千年後纔有所改變,高速路、高鐵的出現才使人不再視出行爲畏途)

      “哎!我倒無所謂,這條路來來去去跑了四五年,早就習慣了,只是讓你受這份辛苦我於心不忍。”趙飛嘆息了一句,開始了他的煽情之旅。

    我呵呵一笑說:“這算什麼啊,再大的苦我也喫過,這和那種苦相比根本就是小菜。何況喫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沒有付出哪來的回報呢?”(我想起以前跟姐夫走南闖北買鍋的日子)

    列車終於到了韶關。地處五嶺山脈的韶關北接湖南,東臨江西。韶關是客家文化的聚集地、馬壩人的故鄉、石峽文化的發祥地、禪宗文化的祖庭、一代名相張九齡的故鄉,南雄珠璣古巷是廣府文化的發祥地和廣府故里,是廣東少數民族的主要聚居區。被譽爲“嶺南名郡”。它的常居人口有兩百多萬,是邵東人經商的首選,我認得的在此討生活的家鄉人不下幾十。

      在韶關下車的很多,我和趙飛竟然搶到了座位。癱坐着,伸展四肢,感覺出無比的舒服和愜意,廣州已經不遠,前面只有兩個大站了,過了清遠、東莞就到了廣州。

    廣洲,我來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