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樹(三十七) - 草稿

      趙飛——我初中生涯裏一個兇名赫赫的“混世魔王”。

    趙飛和亞梅完全是兩個極端,他冥頑不靈,愚昧無知;她賢惠聰慧,知書達理。作爲亞梅的親哥,他的存在,似乎只是爲了襯托妹妹的美好。初中時他連降兩級,在我們初三時他做了我和亞梅的同班同學。他的功課除了體育,其餘的從未及格過。油腔滑調、鮮廉寡恥、卑鄙齷齪、好強鬥狠、欺凌弱小,就是把所有的貶義詞都加諸在他身上亦不足以形容他的惡劣。

    我一向視他如狗屎,他也從未正眼看過我。和他發生交集是他在周官橋供銷社的圍牆根下夥同社會上的痞子欺負一個女同學時被我發現後狠狠地和他幹了一架。他當時被我打倒在地用腳狂踩,卻虎死不倒架,學死鴨子嘴硬,口中一直喋喋不休地咒罵:“麻辣隔壁的,狗咬耗子你多管閒事,你有本事現在就把我弄死,不然我一定要殺了你報仇,我要殺了你全家…”

      我並不怕他的威脅,自己會拳腳,學校裏有一幫鐵哥門,大哥又是學校的老師,趙飛再兇橫,武力值和我相比等於零,他所依仗的社會上的痞子又是經常被我收拾的,他除了狂吠亂叫幾聲,又能奈我何?我打他是行俠仗義,問心無愧,所以打得理直氣壯,他罵得越兇我踩得越狠。

      得知消息的亞梅趕過來拉開了我,她並沒有責怪我毆打趙飛,反而對我在趙飛沒有釀成大錯之前及時制止其惡行表示感謝。那個被欺負的女同學咬牙切齒,聲稱要將事情報告給學校,要學校開除趙飛,要警*察抓趙飛坐牢。直到這時趙飛纔開始害怕,他知道這種事一旦被學校知道,被學校開除是一定的,另外還要喫官司,法院就是判個強姦未遂,流氓猥褻罪,他這一輩子也差不多完了。‘

      亞梅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她雖然痛恨這種禽獸行徑,可趙飛是她哥,無法割斷的親情使她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他走向毀滅,她苦苦地哀求那個女同學不要將事情告訴老師。而那女同學平白受此污辱,心中氣憤填膺,自不甘就此罷休。亞梅只能求助於我,看着她梨花帶雨、悲傷不已、哀痛欲絕的面容,我的心也跟着抽搐。少年人善惡感強烈卻法制觀淡薄,我隱隱知道如果放過趙飛是對法律的踐踏,是對正義的背叛,是對惡行的縱容,可是,我不願看到亞梅傷心,爲了她,我可以委屈自己,就算要受到懲罰,要沉淪地獄,受千刀萬剮之苦,我也甘之如飴!

    最後我又做師公又做鬼,在那個女同學面前軟硬兼施,讓女同學放棄將此事告訴老師的念頭。趙飛施惡未遂,女同學沒受真正的傷害,就算把趙飛送進囚房,自己又有什麼好處呢?不如看在大家是同學的情分上,大事化小,給他一次改正的機會,饒恕他這一次…。得益於我往常在同學中形成的威信,女同學最後無奈的答應了。

      但我並沒有就此放過趙飛,死罪雖免、活罪難逃,我要他寫一份保證書,從此和社會上的混子斷絕來往,保證不再犯這類的錯誤,浪子回頭,重新做人。否則,我便將今天的事情說出來,送他進牢房!迫於無奈,趙飛只能低頭認錯,寫了保證書,一式三份,由我、女同學、亞梅各執一份,成爲懸掛在他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那件事過後,亞梅在某天拿來了一個煮熟的豬肘子,說是她父母的意思,感謝我挽救了趙飛。

    湖南邵東農村的風俗,你幫助了別人,別人便以豬肘回謝。

      算來,不見趙飛已近五年,他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呢?是財大氣粗、腰纏萬貫、堆金積玉、富貴逼人?反正不再是那個被我踩在腳下任意欺辱的趙飛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闊別多年,誰的變化能不大呢?便是自己,身上又還有多少舊日的影子?我非常好奇趙飛身上的變化,雖然對和他的相見心懷忐忑,卻又盼着早日見到他。年青人特重情誼,對家人、同學的情誼十分的珍惜和看重。

      一個星期後,我辦理了出院手續,是江東派出所所長親自陪同我辦理的,在報銷所有的醫療費後,我還得到了包括誤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在內的一千塊錢,厚厚的一疊錢用牛皮紙的信封裝着,上面寫着一千的字樣,看着就沉甸甸的,我卻接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我知道這錢是堂叔的面子換來的,沒有堂叔,我一分錢都得不到。

    走出醫院大門,天空中正下着細雨,綿密的雨絲如一張灰黑色的巨網,將整個天地都籠罩得失去了顏色。空氣中帶着一種濃烈的腥混和着酸臭的味道,如已經變質的浸泡着豆角的醋水散佈於鼻端。

    亞梅的舅媽今天過生,昨天就被她表妹接去了。身邊少了亞梅的陪伴,我無端生起一種孤單悽苦之感,宛如突然被這個世界拋棄了。我心緒不寧地走踽踽獨行,任雨水澆溼衣服,雨水是冰涼的,可我的身體感覺不到。道路凹處的積水灌滿了鞋子,每一邁步都發出噗噗的悶響,打亂了雨聲唰唰的節奏。

      “喂!你活的不耐煩了嗖,身體還沒有恢復就出來淋雨,雨水好涼的,也不知道打把傘…”迎面走來的林菊看到我不滿的呵斥道,隨即將雨傘舉在了我的頭頂,豔紅色的傘面如一團燃燒的火苗,灼痛了眼,也灼傷了心,我側身逃離般的走開,口中嚅嚅說道:“我反正都溼透了,再把你的衣服印溼就不好了。”

    “你哈噢,我身體健健康康的淋雨又不會生病,你現在還是個病人曉得啵?!”林菊舉着傘,鍥而不捨的又跟了上來。

      “你走那麼快乾嘛?我又不會吃了你,站住,我有事問你…”林菊的高跟鞋的鐵掌嗑嗑的快速響着,頑強地要鍥入我“噗噗”的腳步聲裏,她邊走邊喊。

    我不想和她說話,她和哲老晚是一丘之貉,此時我對哲老晚恨之入骨,恨屋及烏,對她自然沒有好感,避之唯恐不及,又怎麼會和她牽牽扯扯?我拔足飛奔,離她越來越遠,我迅速鑽入了亞梅宿舍的樓道,快步登樓,到房間時掏出鑰匙開了門,又快速地關閉,風雨聲和林菊被我一起關在了門外。

        我靠在門後,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雨水從衣服褲子上汩汩而流,將門口的膠墊變成一汪水澤,然後滿溢而出,變成幾條小溪流向屋子中間,我視而不見,搖搖頭,直笑自己對林菊畏如蛇蠍的行爲好沒來由,我恨哲老晚,可林菊是亞梅的朋友,林菊和哲老晚終究不能混爲一談,我反躬自問,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的狹隘小氣了呢?難道一次打擊就讓我性情大變?我知道這種近乎偏執的性格發展下去是極其危險的,它會徹底地葬送我,毀滅我。我還年輕,日頭纔出山,竹筍才發芽,千萬不能隨波逐流,被情緒左右,而鑄成大錯。人應該時刻警醒,好好把握自己,以避免墜入萬丈深淵!這樣才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親人。

      我收拾心情,最終冷靜下來,脫去溼衣褲,擦乾身子,找出乾衣換上。

      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看着灰白的熱氣嫋嫋升騰飄逸,心態一下子平和許多。房間裏有亞梅的氣息漫溢,沙發上似乎還留着她的溫度,回憶着她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心底油生甜蜜溫馨,柔情繾綣。有一個這樣的愛人,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漸時的挫折、困厄就如屋外的霏霏細雨,總有停止的一天,晴空麗日終將到來。

    閒着無聊,我收拾了一下屋子,把溼衣服洗好,拖了地,此時已經一點多了,肚子有點餓,便去廚房準備做飯。

    廚櫃裏菜餚甚豐,肉、魚、青菜…夠做一大桌的。一個人懶得麻煩,就找出一筒掛麪煮了,加了青菜、蔥、姜、豆瓣醬,撈出盛碗,色香味俱全,吸吸溜溜的喫得很是過癮。

    喫罷出了一身汗,本來有點沉重的身子輕快了許多,熱麪條驅寒暖身,比起藥物不遑多讓,古人誠不欺我。

    亞梅怎麼還沒回來呢?她昨天去的時候說好今天中午回來的。時間在等待中變得特別的漫長,每一分鐘都是煎熬。我漸漸變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 ,種種亂七八糟的猜想紛呈糾纏:亞梅被她舅媽一家強逼着去相親;回來的路上客車發生故障;被流氓糾纏;她家人極力反對她和我在一起;她已經移情別戀,故意躲着不想見我……

      佇立窗前,詭異的風挾着雨絲透窗而來,濡溼面頰,卻無法稀釋腦海中的迷惘,以及漫無邊際的憂傷。整個城市都在陰晦中變得支離破碎,漫溢着孤寂頹廢,遠處的一盞燈閃爍明滅,如火般灼燒着眼眸,卻無法點亮心的燈盞。我聞到了湘江江水的腥臭,讓我一陣陣煩惡欲吐,而整個胸腔和喉嚨都被鬱悶填滿,連呼吸都無法順暢…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門外響起腳步聲,和鑰匙插進鎖孔的動靜,我如聞綸音,飛奔過去扭開了門鎖。

    亞梅和一個高大的漢子一前一後的相跟着走進屋來。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漢子先聲奪人,又驚又怒的喝問。

    我很是尷尬,囁嚅着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漢子的面容依稀恍惚:棱角分明的臉,濃眉大眼,挺直的鼻子,厚薄適中的嘴脣,雖然少了那份青澀,但我還是認出了他就是趙飛。

    “我…你…你是趙飛吧,我是申學兵啊,老同學,認不出來了嗎?周官橋三十六班的。”見到亞梅,我心情大好,說話慢慢自然起來。

    趙飛“嘎嘎”大笑:“申學兵,我又沒瞎,當然認得你,我還知道你是亞梅的男朋友,嘿嘿嘿,還不快快拜見大舅哥?”

    亞梅嗔了趙飛一眼說:“快三十歲的人了,一點正形都沒有!學兵要是膽子小點,不被你嚇着纔怪。”

      趙飛眨了下左眼,嘻皮笑臉的說:“你哥有那麼老?今年才二十七好不好,當着學兵的面,你這樣埋汰我好麼?”

      我只能尬笑,亞梅卻沒理趙飛,關切地對我說:“身體有哪裏不舒服不?我不是要你再在醫院觀察一天,這麼着急出院幹什麼?你喫飯了嗎?”

      我老老實實的回答:“身體全好了,沒哪裏不舒服,今天江東所的所長過來,我就順便辦了出院。剛煮了麪條喫,你們喫過了嗎?”

      “喫是喫過了,不過坐了這麼遠的車,又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還莫說,真的有點餓了,要不,老同學,麻煩你給我們做點?”趙飛擠眉弄眼的插科打諢。

      “美的你!中午像個餓死鬼投胎,吃了那麼多,你會餓?餓了自己去做飯,學兵身體還沒有恢復,要他做給你喫,你好意思?”亞梅翻了個白眼不滿的斥道。

      “好好,你男朋友精貴,哥在你心裏一點地位都沒有了,怪不得老話說女生外嚮,女大不中留,嘿嘿。”趙飛拉着我在沙發上坐了,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煙,邊遞煙邊打趣亞梅。

      醫院裏不準抽菸,我喉嚨裏的煙蟲早就飢餓難耐了,看了一眼亞梅,怕她反對,手卻風快的接了。

      亞梅噗嗤一笑,說:“我管天管地,未必還管得了你抽菸?你身體剛好,少抽點就是。”

    亞梅泡了三杯茶,在茶几上擺好,自己挨着我坐了,小手偷偷的將一包煙塞進我口袋,煙是五塊錢一包的精白沙,應該是喫酒席時桌上發的。

      我身上沒煙,趙飛來亞梅這裏,我總不好一直抽他的煙,所以心裏很是忐忑,這下倉裏有糧,心裏終於可以不慌了,看了亞梅一眼,送去感激。

    趙飛的坐姿一看就是個軍人,此時他在菸灰缸裏按滅了菸蒂,神色一正說:“學兵,我們是不打不相識,經過那件事後,我知道你文武雙全,十分佩服。我一直想對你說聲謝謝,如果不是你,我現在不知道在哪個監獄蹲起,是你挽救了我,將我從懸崖邊拉了回來…大恩不言謝,今晚我們一定要好好喝幾杯!”

      “老同學,說這話就過了,其實那次我也有錯,心裏一直慚愧着,本來我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可是,因爲亞梅,你是亞梅的哥,所以當時我特別生氣,這也許是所謂的愛之深責之切吧。”我澀然說道,彈菸灰的手指不自然的顫抖着。趙飛竟然沒有怪罪我,這讓我欣慰,感動,換作自己,絕對會心存芥蒂。雖說我的出發點是好的,畢竟踐踏了趙飛的尊嚴,這種前嫌,根本就不是輕易能夠冰釋的,那需要寬宏的胸襟和過人的智慧。

      “重病用猛藥,那時的我病入膏肓,基本上已經無藥可治,所有的人都對我失望透頂,是你 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那份讓我羞愧難當、膽顫心驚的保證書才讓我幡然悔悟,懸崖勒馬,得以重新做人…”趙飛說着動了感情,五尺長的漢子眼目通紅,淚花潸然。

      我拍了拍趙飛的肩膀,安慰他說:“少年人懵懂無知,犯錯不可怕,只要知錯就改就好,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聽亞梅說,你初中畢業後參軍,還得了一次三等功。退伍後投身商海,也是大獲成功,現在賺得盆滿鉢溢,讓我羨慕不已呢。”

      趙飛伸手摸煙,我連忙打開煙盒遞了一杆過去,說:“老同學,來,抽我的。”

      “那怎麼好意思?抽你的好煙。”趙飛說着受煙後的口頭禪,接過煙叼在了嘴上,我連忙給他點上火,他更加的不好意思。而我做戲做全套,連恬臉假笑都一起送上。最後有點誠惶誠恐吶吶開口說:“老…老同學,有件事想求你幫忙,可…可能讓你爲難了,我現在走投無路,想跟着你掙口飯喫,你看…”

    趙飛聽後先是微微一愣,看了亞梅一眼,豪爽的哈哈一笑說:“講麼子外道的話咯,你看得起我我們就一起打江山,有我一口喫的絕不會餓着你,哈哈,我們是什麼交情噢,同學、兄弟,現在又是親戚,我不幫你幫誰?妹…妹夫啊,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正愁沒有一個可以託付的好幫手呢,有你幫我,真是太好了!”

      我聽了頗有受寵若驚之感,但緊跟着就是心花怒放。求人難,尤其是求人帶着做生意更難。當初求哲老晚帶我學車,說了多少好話,跑了多少路,受了多少氣?

      趙飛在這一刻變得異樣的順眼,整個人似乎都散發着迷人的光圈。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雲層散開,一縷霞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滿室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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