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很好的陽光又照在舊機修廠。有一口乾枯多年的水井旁，由於前兩天雨水聚集，周圍形成一片片小水塘，蚊蠅就在這水草地裏，點水滋生繁衍。天空白雲反射入水窪，變成青色。雲團周圍鑲着光斑，猶如放光的銀絲一樣，彎彎延延。水中也有讓人可愛的動物，如小蝌蚪，它們成羣結隊，搖着尾，讓水面泛起漣漪。
這天，機修廠來了一個小白臉，董老師拎着很久沒提的舊包，跟在小白臉身後。他們倆一前一後，先沿機修廠長滿草葉的舊圍牆轉悠一圈，然後，深入廠內。他們察看了露天鏽蝕的機牀鑄鐵架，隨後，又進入廠房，試運轉被擦得錚光發亮的洗、刨車牀，這些機牀通上電，也並不能正常，時轉時停。
小白臉來自江海機牀總廠，由於他老爸是這個公司的董事長，他順理成章做了這個公司的副董事長。他和董老師忙乎累了，就在廠房中間一個鉗工臺前坐下。小白臉特地從西服褲袋裏掏出紙巾，擦拭了一下松木長凳。
“小徐總，你視察過了，重組的事情……”董茗很遵從下屬與上司講話的語氣，自發生與副鎮長戀人攀比調資的事情以後，他爲人謹慎不少。
小白臉覺得，眼前的舊機修廠毫無價值。
這時，項麗從鍋爐房拎着兩瓶開水進廠房。太陽已經升起，從半敞的廠房門外照進，項麗的影子，就沐浴在這晨光之中。光霧慢慢從四周蒸騰，透照着項麗的淡黃色花格襯衣，她幾乎如裸體女郎一般，向幽暗的廠房中心漸漸移過來了。
小白臉忽然站起，圍着松木鉗工臺大桌轉悠開。
他用眼睛側光看着項麗，女孩子頭髮披散到肩部，好像有香氣撲入小白臉的鼻子。他一邊轉，一邊猛吸口氣，享受這瀰漫空間女孩子的體香。
也不知道董師傅有沒有察覺，小徐內心產生一種奇怪的焦慮。董師傅發現項麗放下兩隻水瓶後，目光有些散漫，無所事事的樣子，便提醒項麗道：給小徐總倒杯水！自然，此時由董師傅親自彎腰給客人倒水，有些不輕不重的難堪。
新購置的搪瓷杯口，熱氣蒸騰，就像山裏甘甜的熱溫泉一樣。小徐總注意着項麗纖細的五指慢慢從瓷杯壁移開，他幻想着能一下抓住它，並揉進心胸。他一下感到這壓抑的廠子，因爲一個女孩子的存在變得通透舒暢起來。
項麗轉身，她沒有正視小徐總白生生的臉，卻忽然感到臉部一陣潮熱，她害怕那一雙眼睛的側光，這隱約似有非有的被人注意，比直接被異性盯住還要惶恐。就如同人在捉摸不定的水面懸浮，那冷暖交替的暗流不知道能把人帶到何處，是光明燦爛的霞光，還是深不可測的地下巖洞。
本來是受父親的委託，匆匆看完舊機修廠，胡亂填一下報表準備離廠的小徐總，興致一下高昂起來，他從本田轎車後備箱裏，又取出一隻挺沉重的牛皮箱，返回到松木鉗工臺前。
這時，紹江從母親那兒趕回廠房，他被眼前的景象衝擊愣住了。
廠房中間的鉗工臺上，組裝了一套廠區模型，橢圓形的高速公路環繞其間，公路外側一面靠山，一面臨海；公路內側是雪白的廠房，還有紫色高樓的公寓。廠房和公寓門窗清晰逼真，通上電池後，房內燈火閃爍。汽車在模型公路上奔馳，停靠海濱的船不時鳴着笛，好像隨時要離開金色的碼頭出港遠洋。
項麗被這現代化廠區吸引住了，她就在海邊長大，卻只看見海灘晾曬的漁網，和在大海浪中危險搖晃的小漁船。項麗有些興奮，一掃許多月以來臉上的陰霾，像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小白臉：“這是那的家？”
小徐總喝了一口項麗給他倒的白開水，感覺這水真甜，他馬上回應道：“這是我們的家，是舊機修廠與股份總廠合併後的樣子！”
項麗沒有在意話語有言外之音，她發現這組用鋁金屬和工程塑料做出的模型十分逼真：那山勢多像漣山山脈，有人工開拓的漣河渠、天然的瀑布，還有紅杜鵑花漫山遍野開放。此時，太陽昇起，穿透廠房的高窗，正照在這精美的模型上，它向眼前封閉的人們，展現了一個瑰麗的世界，遠似在天邊，又近在咫尺。
魔幻般彩色的幻景模型，比言語的描繪更具對心靈的震撼和有穿透力，董師傅興奮地喊：“快拿出紙筆，把重組的契約簽了，這就簽了……”
這天的舊機修廠區，野草在春風中吹拂，水塘依舊漣漪盪漾。水塘裏一下有許多小蝌蚪變成了嫩綠的小青蛙，在水塘四周歡快地蹦躍。
小徐總第二天清晨，就急忙趕回江海機牀總廠，兩天後又急匆匆趕回機修廠。他饒有興趣又在機油遍體的松木鉗工臺前上展示模型，有時也經常與項麗一起擦拭舊機牀。有兩臺車牀，損壞程度不大，經小徐總修理後，通上市區送來的電，機牀的馬達竟然能轉動。銀色的軸承在旋轉中，被廠房高窗投下的陽光一照，發出彩虹一樣的光環。
這時，一些有些正義感教師的上訪，據說董師傅與林醫生是個冤案。
有一個督導，是快退休了老教師，他跟蹤董師傅與林醫生有一段時候，發現倆人並沒有同住一間房的事情，每到夜幕降臨，林醫生就紅着臉，或在傳達室，或在舊廠房內，守望董老師一小會兒，倆人連擁抱的動作都沒有發生過。林醫生經常與童師傅說的一句話是：“我等着！”然後，臉上充滿希望。
一年一度的學校師生大會召開，新任的上級領導，親自來到學校，隆重宣佈撤銷對董與林兩老師的處分決定，並委任董茗爲江海村校辦機修廠的廠長，全權處理廠子遺留的舊賬，並負責重組事宜，一下董茗走到前臺，被人尊稱：“董廠長！”
對於角色的不斷轉換，開始讓董茗有些不適應，但他生個念頭想：人不就這樣角色不斷在變，自身並不能左右，就像男人一生從做兒子到父親，再到爺爺或外公一樣！這樣一切不也就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