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己經沒有故事好講了

一  問題的核心

《問題的核心》放在書櫥裏大概有七八年了,或者更久一些。上回從書櫥取出來準備閱讀它是一個梅雨季節,書櫥裏黴哄哄的。自然,《問題的核心》也充滿黴味。已經記不起當初爲何要買這本小說。

我看過格雷厄姆一些作品,並非很對脾胃,倒是他寫小說的過程讓我豔羨。我不止一次夢想着像他那樣躺在一艘遠洋豪華郵輪的甲板上曬太陽,環遊世界。每天只寫五百字,富餘的時間除了喫飯喝酒,全部用來和擦身而過的單身女人搭訕、調情。人生中總不乏不期而遇的異性,她的回眸一笑也一定能讓你不覺得旅途寂寞。問題是你得走出房間,走出門口的小花園,到人多的地方去。而我的問題恰恰出在不肯出門,躲避人羣。我經常站在門後,不敢去擰動門鎖,雙手顫抖,彷彿門鎖上貼着玉皇大帝的封條。因此,我找不到搭訕的女人,情緒低沉,沒法完成一天五百字的寫作任務,經常面對一張白紙發呆,煩躁,惱火。開始我還有興致把紙張揉捏成團,像頑童投擲石子一樣從窗戶裏扔出去。隔壁戴公家的小花狸貓會去搶我扔出去的紙團,路邊梧桐樹上的小鳥會落下去啄那個紙團。有時我會期待某個人去拾起那個紙團,我會趴在窗戶裏盯着那個紙團,盯很久,直至眼睛發澀,幻現出重影。後來,我連扔紙團的興趣都消失了,就只能聽任一張白紙落滿灰塵。

說到格雷厄姆,我還覺得他的人生經歷很有趣,如果寫成小說一定很吸引人。是啊,他是一個話題人物,緣於他豐富的人生。比方說他一直以爲他在爲特務機關做事(據說他年輕時在英國軍情六處幹過),或者一直被英國和美國情報機構盯上。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一個作家,當他漸趨年邁,視聽能力漸漸趨弱,可能寫不出什麼激情澎湃的作品了,但他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是一個諜報人員,被另一個特工監視着。他難道不會時常因此而心跳加快?這種幻想出來的身份大抵一直伴隨着他,直至壽終正寢。

這樣幻想有什麼好處呢?對他而言我不知道,他或許感到光榮。記得有介紹他的文字確實說到他對他的假想(亦或是真的)身份感到光榮。如果對我而言,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把自己看成某個組織通緝的要犯,芸芸衆生的敵人,中央情報局企圖暗殺的對象……我的身份有點亂,誰都不喜歡我,哪裏都不能容身——我想我憎恨自己的同時也一定感到充實,我的人生在被通緝和追殺中趨於完美。這一天會到來嗎?有時我這樣想。我的想法是真實的,一點也不虛幻。《問題的核心》終於看完了。當我第三次把它從書櫥裏拿出來放在寫字檯上時,實在不好意思只看三五頁又放回去。看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我才確信這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說。濫用憐憫心的某英屬殖民地副專員斯考比上校把自己葬送於人情世故的波詭雲譎之中,最終被上帝遺棄。這部作品能打動人心,是因爲斯考比的性格,具有他的性格是一種災難。上帝既賦予他這種性格,就意味着接下來會懲罰他(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就會緊張、顫抖)。如果他不是天主教徒,生活在東方,他的結局可能會好一些,比方說他不會死,活着,麻木不仁卻又充滿痛苦地活着。僅此而已。《問題的核心》讓我產生嫉妒心:或許我也擁有一個斯考比,卻沒能把他的一生寫出來。我想我確實曾經擁有一個斯考比,他的身份不提也罷,因爲說出來未免令人惆悵。他身高七尺九寸,清瘦羸弱,腰有點彎,一頭亂蓬蓬的黃毛。他走到哪裏都把雙手袖在袖筒裏,像個滿清末世的遺老。儘管身份不同,但他的人生經歷卻和斯考比相似。三年前我失去了他。他沒有自殺,原因是他沒有信仰,因而沒有來自神的詛咒和壓力。對他而言唯一的懲罰是悶悶不樂的個性,這是老天爺給他的。有傳聞說,他死於某種不知名的病毒感染。也有另一個傳聞企圖否定之前的那個傳聞:我的斯考比(他的真名叫胡黑石,一位偵探小說家)在竊取一位鰥寡垂死的無名作家的小說手稿時被發現,一不做二不休,他殺死了老作家。他把老作家的車開到一處懸崖邊,把老作家安放在司機座位上,幫他繫好安全帶,給車裏澆上汽油,點燃後推下懸崖。倉促之中,小說手稿落在了車上。警察在現場只看到汽車留下的一堆廢鐵和一些焦炭狀屍體殘骸。警方根據現場遺留的車牌,檢索了這輛車的主人信息以及當日這輛車的運行軌跡,最後確認是一起普通交通事故亦或是自殺事件。因爲懸崖邊沒有發現絲毫的剎車痕跡。這個傳說的始作俑者秦函谷(也可能另有其人)認爲,胡黑石本想借老作家的小說東山再起,既然書稿被毀,作者也被他殺死,他也就失去東山再起的機會。因此他最終選擇遁入崇山峻嶺,了卻殘生。這個傳聞聽起來故事性很強,總像是哪部驚悚電影裏的情節,因此相信的人並不多。而令我感到大惑不解和驚詫莫名的是,這個故事竟然是我曾經的一個設想,我設想有朝一日再也寫不出一部像樣的作品,終日恍惚,心神不寧。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結識了一位水平高超的抽屜文學作家,他的人生類似葡萄牙人費爾南多·佩索阿。我去了他的蝸居,他的作品全部堆放在牆角的兩個大紙箱裏,粗略估算,起碼得有兩千萬字。他請我喝了江小白,他有點興奮,從抽屜裏拿出剛剛完稿的一部推理小說的手稿,讓我帶回家幫他長長眼,他說這是他比較得意的作品之一。我知道他是在故作謙虛,我瞭解抽屜作家的脾氣,他們的作品通常不會允許任何人改動一個字。回到家裏,我一口氣讀完那部三十萬字的作品,說老實話,那是一部可以比肩橫溝正史《八墓村》 的好小說。然後我就萌生將這部小說據爲己有的想法。我把小說稿還給他後又伺機偷取,由於我年事已高,笨手笨腳,被他發現了。無奈之下,我殺死了他,並縱火燒燬他的蝸居,僞造成失火現場,慌亂之中沒能拿出小說手稿……這個設想一度時期曾像螞蟥一樣鑽入我的腦子,我自然未對任何人說起。假使胡黑石的死亡經歷屬於秦函谷的杜撰或是聽聞,那麼秦函谷或那個第一杜撰人又是如何知道我的想法的?細細琢磨,這事有些讓我感到害怕。


二 承諾

說到對作家的嫉妒,我不得不提迪倫-馬特其人。看完迪倫-馬特的《承諾》,開始相信他確實是位不同凡響的偵探小說家。在他所有的偵探作品裏,我認爲《承諾》是最好的一部。而我得出這一結論卻是在讀到該作品最後一段的時候,是在施羅德老太太臨死前委託天主教牧師把即將卸任退休的警察局長請進醫院聽她講一段隱祕事件的時候。馬泰依偵探爲了抓到真正的殺人兇犯,毅然放棄出國升職的機會,同時也丟掉了工作。他確信那個殺人犯會再度作案,再度殺死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會從格勞賓登州開車到蘇黎世並經過某處,會給他的老式美國汽車加油。於是馬泰依在路邊開了一個加油站。他用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做誘餌,等待身材高大、開老式美國汽車、喜歡喫夾心巧克力球的魔法師進入陷阱。可他始終沒有等來殺人犯。所有的人都認爲馬泰依瘋了,他的行事風格也確實近乎瘋癲。沒有人再相信他,所有開始支持他的人也都嘲笑他、遠離他。包括曾經對他信任有加的警察局長。而就在人們把這一切都快要忘乾淨的時候,施羅德老太太在彌留之際的單人病房病榻上告訴局長:她有個丈夫叫小阿爾伯特,大塊頭,開別克轎車,善良而單純。他在去給他蘇黎世的姐姐送雞蛋途中,曾經殺死過三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他這樣做是因爲他認爲做得對,是上帝讓他這樣做的。她本該報警,制止他,但她卻相信他不會再犯。有一天,他看見小阿爾伯特又開着老式別克,穿戴莊嚴,帶着夾心巧克力球和剃鬚刀(用來抹女孩的喉管)出去了。她無法制止他,卻又猶豫着要不要報警。她在一刻多鐘的焦慮不安中等來了一個讓她既高興又悲哀的電話:小阿爾伯特在前往蘇黎世途中因車禍死亡。她的丈夫出車禍被撞死了,因此,纔沒發生第四個紅衣女孩被殺的慘劇。馬泰依的所有推測、判斷、準備都是正確無誤的,但發生在罪犯身上的一場意外使他陷入萬劫不復的失敗之境。馬泰依的無盡等待不僅荒誕,亦顯悲涼。等待不再是一個單一純粹的偶發行爲,其意義表現爲它已然包含了人生所有的等待。迪倫馬特的全部偵探小說都在給警探偵破能力的侷限做一種概括和隱喻。本人幹過警察和法官,也被警察和法官幹過。我的職業身份大反轉是否也是一個雙重隱喻呢?很多人知道我的存在不是因爲我是警察和法官,一個副科級警察,正科級法官,而是因爲我在法官的職位上犯罪,然後被逮捕,被判刑。自然,記者不會放過如此吸人眼球、令人興奮的新聞題材。他們大肆渲染,大放厥詞,完全超出了新聞的界限。我能被放出來,被宣告無罪純屬偶然,因爲真兇在我服刑兩年半後被抓了——他喜歡完事後在被強姦者的胸部刻上一陰一陽兩枚圖章,內容爲小篆體的厚德載物和甲骨文的上善若水。當初警方就是憑藉這一證據抓捕我的,因爲我也喜歡刻印章,且刀法相同(作爲當初的同事,我還給審判我的法官刻過同樣的印章。那可是一枚精美的雞血石印章。)。

這一結局和迪倫-馬特的偵探小說的結局如出一轍。和《承諾》不同的是,那個被認定爲兇手的小商販不但認罪而且自殺。如果他和我一樣,學過好死不如賴活的東方生存哲學,他就會在施羅德老太太說出真相之後獲得自由,而且會比我快得多。因爲那些把我投進大牢、判我有罪的警察、檢察官、法官,多數和我是熟悉的,有的是我的同事,有的還是朋友。當初他們治罪於我一定十分痛苦而艱難。因此他們在真兇出現後要把我放出來並給予我國家賠償則更加痛苦而艱難。同樣的,迪倫-馬特的《承諾》讓我嫉妒。

我看過不少或偉大、或傑出的作品,但從沒產生過嫉妒心理。有的只是驚歎、讚美和敬意。我開始反思爲什麼嫉妒,但找不出原因。有一種現象引起了我的注意,以前讀完那些好作品,掩卷嘆息之餘,會產生強烈的寫作衝動,想寫一篇同樣驚世駭俗的作品。而讀完上述兩部作品卻不再衝動,半點也沒有。就像在這個被溼冷的夜色緊緊包圍着的一座小樓的開着暖氣的一間屋子裏,這本該是個看偵探小說的良夜,又或是一個寫《寒冬夜行人》之類的小說的良夜,我卻二者都沒去做。可能是心被暖風機吹懶了,吹酥了,我只想聽一首哀傷的曲子。我在手機下載音樂目錄裏尋找可能的憂傷。可我沒找到。於是就胡亂點了一首曲子,它開始被播放。我感覺它也是被胡亂地播放着。於是我就又點它一次,然後它就停播。我不得不忍受着眼澀的不適繼續在曲目裏找尋憂傷。我勉強聽完了一首薩姆-斯密特的《不祥之兆》。那個長相有點異怪的年輕男子能唱出比中央C高八度的高音,他的嗓音接近閹歌手尼科林諾。

三  我已經沒有故事好講了

失望、失眠、厭倦,不想出門、不想和人說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不淨卻功能式微……年將耳順即行將就木,這種感覺一點不好,因爲這樣的感覺其實就是沒有感覺。有個在地方法院的馬蹄形大法庭被宣判犯有多宗罪行的傢伙前幾天刑滿出獄。不巧的是我在人民路第九個拐角處的興國咖啡館和他遭遇。十三年前我曾是他的案子的主審法官。我很不情願地請他喝了一杯熱咖啡,因爲擔心他報復我。

我老了,身體羸弱,不敢同任何有權有勢和有暴力傾向的人作對。他穿着黑色皮夾克,身上滿是監獄的氣味。他的臉已經變形,留着髭鬚,一副兇相,好在說話還算客氣。他伸出手端咖啡杯時,我看到了他手腕上的傷痕,那該是他年輕時在犯罪過程中留下的印記,亦或有在監獄服刑時留下的。他問我是不是做到高級法官了,我說我不做法官了。於是他笑起來,然後用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對我說:你不是做官的料,你是天生寫偵探小說的料。說完,他爆發出一陣《雙旗鎮刀客》裏的匪首孫海英的那種嘶嘶的嗆笑。他大概是怕我忘了,提醒我當初在看守所提審他時,他就對我說過這句話。眼前這廝,除了法庭那個特殊場合的相見和問答,我總共和他見過三次面,談過三次話,都是在看守所提審時。最後一次他忽然對我說,你不是做官的料,你是天生寫偵探小說的料。當時我很是感到驚訝和氣惱。我朝他笑笑。我本想問問他在監獄裏過得怎麼樣,但話到嘴邊又咽回肚子裏,我擔心此時此刻會激起他對我的怨恨。我不想多事,付完賬匆匆離開那個街區。我感覺他隨我走出了咖啡館的大門,一直站在路邊盯着我的背影。

回到家裏,我忐忑不安,有些緊張和興奮。不是因爲他真的會來找我麻煩,而是和他的遭遇以及他所說的話激起了我久已死滅的寫作慾望。在我的人生寫作經歷中,我一直都想努力再現那些我認爲有意義的或是不可思議的或是發人深省的情境,特別是一些對話場景。這樣說吧,我一直着迷於人物對話。記得三十五歲那年夏天,我寫了一篇三千字的偵探小說,那是我最成功的偵探小說。說它成功是因爲我對對話場景的描摹的確達到了再現的效果。寫那篇小說時,我被下派到一座陌生的海邊小鎮工作,沒有一個男朋友,更沒有一個女朋友。我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出於寂寞和無聊,我會對我每天說話的次數進行記錄和統計。我有一本軟面抄,上面用不同的墨水密密麻麻記錄着一些別人看不懂的數字:話最少的某個月,我只說過十七句話。我像一個啞巴,這倒是成全了我的寫作。那篇三千字的偵探小說有二千六百三十個字都是對話。讀者可以明顯感受到偵探費玲瓏警官和罪犯應飛彪都是話癆。案子怎麼被偵破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罪犯坦白因爲寂寞纔去作案,而偵探則因爲想和陌生人聊天找上了罪犯。二人的聊天使雙方感到暢快。罪犯因爲暢快答應偵探不再犯罪,偵探因爲暢快答應放他一馬。偵探轉過身,走出去幾步,又回頭問他,你叫什麼?應飛彪,這是我的名字。費玲瓏拿出手銬,對他說,我答應放你一馬,沒答應放應飛彪一馬。應飛彪高興地對費玲瓏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有趣抓捕。自打費玲瓏探長的故事寫成之後,我又寫過幾篇,都不成器。於是就開始寫其他社會題材,不再染指偵探小說。今天,這個從牢裏剛出來的傢伙的一句話打破了我內心的寧靜。我無法入睡,罪犯的影子忽隱忽現。我依稀從那輛破舊的二手阿爾法-羅密歐車裏出來,夜晚的空氣陰冷而潮溼。我手握冰冷的手槍,子彈上膛,保險已經打開。我的手心全是汗水。罪犯的影子拐過解放路上的一個街角消失。我追過去,馬路對面是一個老舊的住宅區,房屋低矮、破敗、暗淡,唯一的一盞路燈也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濃密的樟樹陰影像團霧一樣封鎖着那個區域。我橫過馬路走到小區的入口處,失去了罪犯的蹤跡。我站在垃圾桶邊抽了一根菸,汗溼的內衣貼在脊背上像一層薄冰。我想我不該穿這雙虎頭皮鞋出門,又笨又重,還有點打腳。

早晨醒來,口中又苦又澀,精神疲乏至極。我泡了一杯濃茶,披着大衣開始閱讀早間最新的消息。我保持着一個老派偵探的行事風格,企圖從《江城早報》邊邊角角的廣告、尋人啓事、失物招領中發現蛛絲馬跡。事實上我讀的是一篇題爲《很多關於杜甫的陳詞濫調該被打碎了》的網絡文章。文中一句話讓我觸目驚心時也給我安慰。那句話說“杜甫在戰亂中活到58歲”。彷彿我一直以爲杜甫活到85歲似的。杜甫也好,蘇軾也好,都走得太早了。因爲我從他們生前最後的詩篇裏仍能感受到一個詩人應有的灼熱詩情。一連幾個晚上,我都躺在牀上構思那部偵探小說。我有個壞習慣,喜歡先給小說起個名字。我給這部小說起的名字是《我已經沒有故事好講了》。

我不知道我爲何想到這樣一個小說的題目,我是跟蹤那個罪犯到和平路98號的新華書店裏想到這個標題的。當時罪犯正在自學教材書架前翻閱複習資料。我站在小說書架前裝作翻閱厚厚的《希臘棺材之謎》。我心想,我是寫不出這麼厚的偵探小說了,因爲我已經沒有什麼故事好講了。又是夜裏,又是陰冷而潮溼的冬夜。這次我沒有跟丟。我的手在大衣口袋裏緊緊握着手槍,子彈上膛,保險已經打開。他鬼鬼祟祟走進那個老小區,走到一條狹窄的石塊鋪就的小徑上。小徑上滿是落葉,走在上面沙沙作響。我跟在他身後大約二十米遠。他的背影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偏偏說不上來像誰。他會不會是我的斯考比胡黑石?他還沒死;或者他是我當年設想過的那個像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抽屜作家?我一邊想着,一邊看到他走進樓道,走到二層樓停住,我聽到他用鑰匙打開防盜門的金屬撞擊聲。然後樓道左邊的房間亮起了橘黃色的燈光。我在樓下站了約莫十分鐘,考慮了兩件事:要不要抓捕一個需要橘黃色暖光燈的孤獨男人?我去敲門他是否願意打開讓我進屋?我抽了兩支香菸,然後走到二樓他的門前。我舉手敲了三下,他問了一聲是誰,然後打開門讓我進去。我說我是來抄水錶的。我順勢反手關上門,並迅速給門鎖上了保險。他茫然地看着我做完這些動作,然後露出詫異的神情,但沒有做出什麼舉動。以前抄水錶的是個四十多歲、滿臉蝴蝶斑的女人。他低聲說,像是自語。那是我老婆,她病了。我告訴他。我忽然發現他的臉長得像我——他既非胡黑石,也非抽屜老作家——一張蠟黃而充滿倦意的刀削臉,眼神空洞卻又不時流露出討好的神情。我驚懼地說不出話來。我跟着他走進去,那是一套一居室的小屋子。屋子裏有一張1.4米寬的牀,牀邊有個牀頭櫃,牀正對面有個老式的索尼牌21英寸電視機。靠窗戶放着一張80公分寬的寫字檯,上面鋪着一本打開的書,用假水晶鎮紙壓着。你在看書嗎?我問他。是的,我晚上喜歡看看書,靈感來了就寫上幾句。他指指書桌上的一臺髒兮兮的聯想筆記本電腦,屏保動畫裏的金魚緩緩遊行於海藻和珊瑚礁之間。今天沒寫嗎?我問。很久沒寫了,他說,他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沒那個想法,就像看到漂亮女人也不起性。真糟糕。我說。他撇撇嘴。很好。我又說。你說很好嗎?很好是什麼意思?他似乎警覺起來,呼吸變得急促。很好的意思就是你再也不需爲寫作而煞費苦心了。這可能嗎?當然。可我的寫作並不是爲了什麼,我只是要寫,你懂我的意思嗎?當然懂,那是一個真實的抽屜作家。可現在我的抽屜空了。我來幫你解決抽提問題。說完,我忽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槍,槍口幾乎頂着他的胸膛。跟你說實話吧,我是來拿你歸案的。我冷冷地對他說。你是何人?我又犯有何罪?我是西城區公安分局警探梁披雲。你殺了一個好人,西山大覺寺的智勤僧,那天晚上他在臨寫《新婦地黃湯貼》和《鴨頭丸帖》,當時他正寫到“不佳”二字的連筆處,你的那把弧形尖刀恰好刺入他的肝臟。他一聲沒坑倒了下去;你還殺了一個壞人,江洲小島的陳黯。他利用合同詐騙錢款一千二百萬,害得苦主家破人亡。一天晚上他喝完酒回到家裏,吹着口哨躺在浴缸的溫水裏洗泡泡浴。你捂住他的嘴,把他按在泡沫裏淹死;你還殺過許多不好不壞的人,他們中有農民、包工頭、警官、小商販、潑婦,還有物業公司的經理、性保健用品推銷員、快遞員、自由撰稿人、街頭小報編輯、流浪漢……他猛然間哈哈大笑,露出嚇人的牙齒。因爲牙齦萎縮,他的牙看上去比正常牙齒要長出一倍,像兩排尖刃相對的匕首。由於笑得突兀,他周身的血液全部往頭頸奔湧,本來蠟黃的臉一下子鼓脹得通紅。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但你的這番瘋話聽起來倒不俗。他有些興奮地說,你的話讓我覺得自己活得並不是那麼窩囊,我蒼白的虛弱體魄硬被你塞進了英雄、勇士的肝膽。休要爲你的罪行狡辯。我用居高臨下的口吻呵斥他。我有一句狡辯之詞?他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不,你內心在狡辯。我說。你知道我內心?他用驚奇的目光審視我。我什麼都知道,比你自己知道的還多。我冷笑一聲。那麼,在我臨死之前,我們是不是一起喝一杯?他有點滑稽,露出討好的樣子。我被他討好的眼神說服,點了點頭,警告他不要耍滑頭。我的手仍然緊握着手槍,始終瞄準他的心臟部位。他倒了兩杯衡水老白乾。你怎麼知道我愛喝這酒?我問他。他用嘲諷的語氣說,我什麼都知道,比你自己知道的還多。我端起酒杯聞了聞,感覺到一縷濃烈的香氣直衝鼻腔,然後像一根醫用內窺鏡一樣快速地鑽進胃裏。我一仰脖子把酒喝乾。我覺得我的眼睛閉了一下,這是我乾杯的習慣,在吞嚥的時候會不自覺地閉一下眼睛。我忽然意識到我可能上了他的圈套。果然,就在我仰起脖子閉眼乾杯的一剎那他逃離了我的視線,憑空消失。此時我才相信他知我勝我自知。我轉身看了一下門,門鎖從裏面上了保險,那是我進屋時上的。就是說他不可能從門裏逃出去。那麼他在哪裏?牀下?衛生間?我忽然笑了,因爲我看到牀與寫字檯之間的牆角立着一個巨大的穿衣鏡。他竟然站在鏡子裏面,茫然地瞪着我,成爲我的鏡像。我擡起手,毫不猶豫地朝穿衣鏡裏他的胸部開了一槍。我不需要開第二槍,我有這個自信!玻璃應聲而碎,嘩啦一聲像一攤水銀散落地上。我的胸口一陣劇痛,那顆子彈不偏不倚正好射入我的左心房。我應聲倒地。我把我打死在書房裏。自此以後,我幾乎每隔三五天就會追蹤罪犯至他的住處,然後在他的書房裏開槍把他打死在穿衣鏡裏。

看到這裏也許有人有些糊塗,以爲我在故意兜圈子,不把事說清楚。其實我是原原本本照實直說的,一點都沒添油加醋。因爲我想寫一部偵探小說,我在腦子裏構思小說情節,我不滿意我構思的那些情節,至少它沒達到迪倫-馬特的高度。於是我就會在腦子裏重新構思,希望能擺脫原來那些情節,走出那些並不高明的情境。每一次的情節重構,我會刻意選擇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天氣,不同地點。主人公的稱謂也總在我、你、他、王波、李燦、姚峯、子夏之間切換,可不論我怎麼尋找新的故事情節以及情節的起因和發展路線,卻總也無法擺脫同樣的結局:我跟隨那個長得像我的罪犯走進他二樓的小套間裏,因爲那個罪犯就是我自己,我開槍把自己打死在穿衣鏡裏。我不妨在此簡述一下以“你”的身份出現時我的小說的情節發展情況。因爲是深秋季節,你穿的是一件鐵灰色的長風衣,抽的是哈瓦那雪茄。你的長相有點像日本人,單眼皮,身子長腿短,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你在鳳凰公園門口盯上罪犯,你跟着罪犯穿過公園的碎石林蔭路、斑禿狀草坪和油漆剝落的九曲迴廊,從後門走入和平路,走上一個斜坡後,他在一個小雜貨店買菸,你靠在一棵兩人合抱的法國梧桐樹上等他。他拆開煙封,抽出一支含在嘴裏,迫不及待地點燃,猛吸兩口。然後他走下斜坡轉入解放路,在第三個街角轉入黑暗之中。你當時想:這真是有點不可思議,解放路居然如此黑暗,一定是黎明前的黑暗。你忽然意識到,你又來到了那個破舊、低矮,被霧氣封鎖的小區。依舊是昏昏欲睡的燈光照在光滑的石砌小路上,閃着幽光。開始時,你似乎已經擺脫我第一次爲你構思的情節和預設的結局,但走着走着你就不知不覺走上老路,走進那個總是相同的結局裏面。此時,你發現你又走入冬天,穿回了那件褪色露絮的舊大衣,握槍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嘴裏叼着的是廉價的烤煙菸捲。但你還有一線希望,被你跟蹤的罪犯,他的長相,他似乎和你長得不一樣,比你瘦弱,細長條,走起路來之飄忽。於是你鼓足勇氣衝進一座小樓二樓的他的小屋,然後看見一個長得和你一樣的人。他的那雙單眼皮眼睛在穿衣鏡裏十分漠然的注視着你,彷彿這一切早在他的預料之中。這真是一件令人不解亦復氣餒的事。不管你怎麼去迴避,卻總是不知不覺走入蕭瑟冬夜的解放路的黑暗,好像它是這座城的歸宿之路。而那個舊小區的舊房子的二樓的一居室套房裏的穿衣鏡就是歸宿,任你如何逃避還是逃避不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就記起芒格說過的話並按照他的話去做:反過來想,總是反過來想……我想知道我會死在何處,然後我永遠不去那裏。可是一點用都沒有。可以預見,後來我又用“他”,用“王波”、“姚峯”、“李燦”等多個身份併爲他們重新設計故事情節和行走路線,開始時挺有效果,他們成功突圍了“我”“你”曾經的那些街區巷道和季候天氣的迷惑,擺脫了“我”和“你”的那些重要生活習慣和性格的參與,迴避了“我”和“你”對記憶中的固有身份的多情依賴和百般糾纏。最成功的莫過於姚峯,他成功避開了解放路上的黑暗,搶在黃昏時走入這條寬闊氣派的大路。但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讓他前功盡棄。那個被跟蹤的傢伙忽然走進解放路百貨商店,這在之前的歷次行動中都不曾發生過。姚峯只能默默跟着他。原來他是要尋找衛生間。姚峯看着他進入衛生間,只能待在外面等着。姚峯聽到五次蹲坑式馬桶沖水的聲響,他判斷那傢伙可能喫壞了肚子。好不容易等到他出來,他又走上天竺街,走進老存仁堂藥店。他在藥店要求售貨員賣給他諾氟沙星膠囊和嗎丁啉胃動力藥。售貨員告訴他,他買的是處方藥,沒有醫生的處方不能售予。他問售貨員認不認識王大膽。售貨員回答說,王大膽是東昇印花機械廠的廠醫,有祖傳中醫祕技加持,用藥又重又猛,因得大膽之名。醫藥行業的人誰不認識他?他說,既然認得,你就該賣藥給我,因爲我是王大膽的朋友。售貨員說,循例王大膽的朋友來店買一些日常處方藥,我們是可以給予方便的,可王大膽都去世八年了,與他相關的那些約定俗成的方便之門已經關閉。聽了售貨員的話,他有點喫驚,似乎剛剛纔聽到王大膽去世的消息。他有點不知所措,嘴裏喃喃自語,大意是說,就算是高級首長,去世八年之後,也沒人再遵行他在世時說過的那些未經載入律法的言語。他悻悻然退出藥店,臉上露出難受的表情,估計他的肚子還在翻江倒海。他站了一會,又回到解放路。此時,姚峯忽然發現整個解放路已經籠罩在黑夜之中。所有的街燈都有氣無力,仿若這個區域的電壓普遍不足或是全都用了功率低下的燈泡。姚峯跟着他橫過解放路,步入那個更加幽暗的老舊小區。姚峯意識到他將重蹈舊局,他想提前開槍打死他以阻止他和自己即將邁出的腳步。然而,眼前熟悉的一切讓姚峯感受到了某種令人困惑的疲憊和昏昏欲睡的永恆。姚峯當然沒能爲我創造出奇蹟。所有的結局都一樣,那座舊房子的二樓一居室套房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像個無聲的超級磁場,像個流淌的漏斗……而我和我的小說主人公不過是水滴、鐵屑和沙粒。這也像極了那些讓我們失眠的執念,無論你如何用力,用其他問題去幹擾它、稀釋它、覆蓋它、取代它,都是徒勞。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