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后街来了只沉默的大象

皇后街是罗惹镇最出名的地。入口处立着个比当地最高的佛像还要高的霓虹招牌:坏男孩天堂。我们的防弹车缓缓驶入。地上躺着的人太多了。有断手断脚的乞丐,还有袒胸露乳的妓女。他们一波波扑上来,要点钱,或要点生意。罗罗把车开得极慢,“我们这里比芭提雅更坏。”
泰国芭提雅,也是坏男孩天堂。我算不上真正的坏男孩,但我去过那条最坏的街。每间被迷情灯点亮的玻璃房子里,舞蹈着数条蓝尾美人鱼。她们脸上画着类似、厚厚的皮,身子却近乎赤裸,在椰子水和廉价啤酒的味道中摇摆。
可罗惹镇的皇后街,明显展示了建设者的更大野心。高达三层的“玻璃大厦”群中,密密麻麻地布满橱窗,比香港的摩登大楼还要紧密。多彩的光从不同窗口射出,落到地上,将整条街化为神秘万花筒。
“这个房子是表演间。十娘币能看八十八秒。”,罗惹指着个小马戏团,“还有这个,是碰彩楼。”,那是栋五层的大厦,镶嵌着多种形状的橱窗。女孩们旋转着在橱窗间走动,“碰运气的。等你上楼,看上的姑娘就跑到别的窗口了,谁知道等你的是什么。但别担心,就算换人服务质量也不差。这些女孩都是专业的。”,他给我个望远镜,指指远方。遥远的黑暗中亮起一块,像漆黑房间里,一个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那是新建的酒店管理学校,我还投资了。里面就有女孩礼仪,请芭提雅的俄罗斯酒吧专业人士教学,对本地人免费,上学还有补贴,简直供不应求啊。”
看了花里胡哨一大通,我们最终落脚了一家冷冷清清的小酒吧。罗罗点了老虎啤酒,“本地的酒厂还没建起来。大老板说缓缓,先把其他产业弄明白。今天谈事,先找个安静的地。”
Mark说自己不喝酒,但叫来酒保。那是个稚气未落的本地男孩,穿着大过头的皮鞋,“你知道象山的西瓜地吗?”
男孩摇头,“不知道,先生。”
”他们家的闺女在哪个房间?”
“不知道,先生。”
“现在去搞明白。我给你两百娘币。”
“先生……”
“两百五十娘币,或者两百五十个拳头,五、四、三、二……”
“好的,先生。”
“对,不知道的事就要自己去探索。给你三小时。我办完事之前你必须带着房间号来见我,我去了你必须保证那是个空房间。当然,你要是带着女孩来了,我会给你加钱。或者,你就把你爸爸这双大皮鞋给你弟弟,然后自己去死吧。”
男孩走了,我们又点了轮小吃。鸡米花,松露薯条,唐扬鸡,午餐肉一样的牛肉豆子饼,还有海苔味玉米片。似乎每一道都加了鸡精,吃得人停不下来。期间有些穿着暴露的女人要进来,都被保安拦住,她们便坐在门口,露出宝剑般白花花的大腿。
足足等了三十分钟,一个日本人来了。他的英文皮革味浓厚,“大老板还耗在香港没有起飞。那边雷电交加,他不敢飞。”
日本人叫三木阿藏,身材很好,胸肌像两块砖头。他点了茶,配了花生米和蛋黄鱼皮。他问,“你在北京做什么?”
我说,“程序员。”
罗罗有点激动,“他可是个了不起的程序员。”
我是希望让更多人知道我的过去,可我不愿亲自去讲,会破坏故事美感。罗罗的眉飞色舞、添油加醋让人无法忍受,但好处是,这种讲述方式倒真是镇住在场的各位。至少,听到罗罗说,“这小子真去拿了把刀架老板脖子上了”时,Mark抖得人心烦的腿可算停下来。
三木阿藏问,“星河君是曾被老板怎么吃干抹净,才激发出这样有创意力的行为?”
我夹起最后一块鱼皮,把它在蜡烛周遭反复翻转,“老板是个无辜的白痴,真正的恶魔是生活。你瞧,这三文鱼皮本是肥嫩腥气的,现在竟能被火榨成一张脆纸。”
三木阿藏问,“仅仅是不喜欢自己的生活?”
“谈不上喜欢。我又胆子小,很难心平气和,得借助反抗的力量才能做些改变。所以,上次是行为过激了。”
三木夹去我递去的鱼皮,嘴巴里发出木屑燃烧的脆响。
我们就这样坐着闲聊到晚九点,明知大老板今天要失约,但谁也不走。我们吸了阿拉伯水烟。我只抽苹果味的,因为五年前人生第一次抽水烟,就是个苹果味的刘安教的。
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竟有点相见恨晚。虽总有些无言的对抗,但还是有不少共同点,至少我们都觉得自己比其他更聪明、高级、有地位。我们都来自优秀学府,上学期间也都走南闯北。当然,不学无术的罗罗是个例外,可他也走南闯北了。
三个小时很快过了,Mark突然暴躁,非要叫酒吧老板。眼睫毛卷得像牛睫毛的假发女孩急忙去叫,因为她胸口被塞了一笔足够支付三支舞蹈的小费。老板一来,正仰面大笑的Mark忽地严肃起来。他站起来,又高又壮,使那本地人老板看着像黑色豆芽。Mark问,“你儿子呢?我给他一笔钱,让他帮我找一个姑娘。”
“哪个姑娘?”
“海边西瓜地那家的。”
“她不在皇后街工作。”
“你认识她?”
“我看着她长大。她是我儿子的干姐姐。她是个好女孩,是个舞蹈演员。她出国表演过,新加坡,印尼,还有澳洲。”
“她还出过国?她跳舞穿衣服吗?还是一件件脱下来?这条街的女的都说自己是舞蹈演员。你儿子说自己不认识她。”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你需要问他。”
Mark一拳头砸烂了厚玻璃酒杯,又捡了玻璃碴在老板脖子上比划,“她在什么剧团表演?”
“那不是剧团,只是个小博物馆。”
情色博物馆?很抱歉,这是蹦入我脑海的第一个词。近年来,那些博物馆总要找些男男女女跳各个年代的舞蹈,作为加价门票的理由。我好奇罗惹镇的博物馆是谁投的资。我对他们的的谈话失去兴趣,对三木的耳钉打量起来,“真是奇怪。黑珍珠耳钉是本地平民百姓的玩意,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戴得那么欢。”
“平民百姓戴的是塑料,我们的是真珍珠。本地人不认得奢饰品,不知道自己的命比不上一个路易斯威登皮带扣。”
“咱们要真是让罗惹发展起来,本地人的身家也会水涨船高。想到这种事,我竟有点做英雄的快乐。”
“我会尽量让他们多便宜一段时间的。”
那男孩光脚跑进来,大皮鞋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先生!我找到她了!”
Mark把酒馆老板随手一丢,意气风发地往外冲,“瞧瞧,我就知道这世界充满希望。”
酒馆老板也踉踉跄跄跟着我们跑。他几次三番拉住儿子的手,可像是被隐形大手掐住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睛肿胀,像个鬼脸嘟嘟。他摔倒几次,像是受了腿伤,我只得把他架在身上,远远地跟在一行人后。我又想起白天的金色麦田,那蜘蛛般的金色女孩,以及她棕红的瞳孔。这种女孩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要不始于远古,要不往来于未来,总之,本世纪的男人是够不上的。我禁不住幻想,若是去年出现在北京三道栅栏胡同的,不是我那大腹便便的前上司,而是这姑娘--可别穿高跟鞋、戴大耳环,还是今天早上的原始装束--而我走上去,将一把镶满黑珍珠的楔形小刀驾到她薄如蝉翼的皮肤上,盯着她脖颈上、如婴孩张合的拳头般跳动的血管,我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她说……不管说什么,那天晚上我就等于死了一次,那之后的人生全是白送。
胡思乱想痴笑着,我们来到碰彩楼。一仰头,五层高玻璃大厦,简直有上百个窗户。每个窗口如换台的电视,更换着女孩,以及每位女孩带来的独特风格。我仰望着这琳琅满目的漂亮女孩,流转的光芒遮掩住一切星色,像是陷入桃色海洋,鼻腔、嘴巴、耳朵洞洞最深处都被神秘而甜美的佳酿充斥。来自天国的萨克斯正像把钥匙,悄然旋开心里的音乐盒,我只想拿浑身的秘密换一枚女孩的香吻。
Mark的大吵大嚷让我心中的音乐盒怦然扣上,“大狗!大狗!”
一个本地人摇着屁股跑下来。他身着廉价燕尾服,裤裆那里都开了线,波点风蝴蝶结倒是很挺正,我看了许久才明白那是纸壳叠成的。他的妆很厚,像是刷了象牙色油漆,眉毛也画得像两根筷子。他像是被安上马达,绕着我们左蹦右跳,不时吹口哨为自己的舞步助兴,“Mark,Mark,我的好兄弟!请问,我要怎么帮你。”
大狗没有在花名册找到女孩名字,可酒馆老板儿子坚称看到那女孩进了这里,“我的朋友都都看见过她来这。”。
大狗一拍脑门说,“她一定是调度队的。调度队的姑娘负责安排房间和走位。最聪明的女孩才能来调度队。”,他拿出手机给我们看:调度队的队长一栏中赫然出现那女孩的照片。
Mark喜形于色,“我喜欢聪明的女孩。”
大狗说,“可调度队的女孩不能提供服务。”
Mark把钱像扇扇子般在所有人面前闪而又闪,大狗不为所动,嘴巴和四处溜达的脚步一样油滑,总有办法打散Mark所有斩钉截铁的威胁和恐吓,可他最后还是吃了一拳大的,半张脸瞬间肿成海绵球大小。
罗罗把Mark拉到一边,亲自拭去大狗嘴角的血迹,又跟他敲背 、揉肩,最后的商议结果就是让那女孩下来,看看Mark能否打动她。
蜘蛛女孩下来了。海绵蛋糕般的头发被拢成两个洗浴球,眉眼加了点天空色,两颊刷了些米黄,睫毛像漂浮的白云般缓缓煽动。
一个恍惚间,我看到泛滥的霓虹光的尽头,有只大象正孤独地站立着。它的目光穿透人群,打到我身上。
Mark的煞气荡然无存,竟还升起一丝手足无措。他的手掌宽厚、骨节似乎坚硬得像我奶奶的顶针戒指。他问女孩,“你叫什么?”。女孩不理,眼睛混着仇恨和泪水。Mark从怀里掏出一双镶满黑珍珠的女士凉鞋,绿色为底,脚弓处绣了两颗紫色草莓,“我向你道歉。我不应打你的父亲。”
大狗问女孩,“他打了你父亲?”
女孩猫鼻头般泛粉小鼻子收缩着。她的声音刚一出来就变了腔,“我永远……”,她呜咽着,“不会原谅他。”,可目光依旧坚毅,像是被夺去玩具的小孩。
Mark径直拉她入怀,“别难过,宝贝……”
女孩挣扎开,又被拉回去。又挣扎,又拽回去。她像悠悠球样被强壮的Mark把玩着,营养不良的小腿慌乱地踩踏,简直像惊慌失措的小鹿。最终,她像根香烟般被Mark捏灭在怀中。随着Mark粗大的骨节开始膨胀、发白、嘎吱作响,女孩的哭嚎如同随风摇摆的烛火,在等一个熄灭的瞬间。
四周吵极了。
Mark命令,“抱住我。”
女孩的左手握得像一个橘子,右手则张得像一把伞,汗液丝丝缕缕顺着棕色胳膊滑下。
“我叫你,抱住我。”
Mark要把女孩揉入胸口,而那只美丽的蜻蜓似乎就要这样折断在我面前。
我又望望那大象。它正披戴着五彩虹光走来,如座移动的魔山。人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们,没人注意那缓慢移动的巨大生物。
金色女孩双脚腾空,在我猜她最终会被吊死还是闷死时,她一个劈叉,狠狠踢向Mark的裆部,可一瞬间便被Mark反手摔到地上。
我又看看那象。它停止移动,鼻子高高扬起,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拉出一串足以撕破夜空的嚎叫。
这鸣叫如一根鞭子抽入我脑海,似是被赶着,我扑到少女身上,帮她消化着一记记的拳头。Mark的骨节嵌入我的后背和臂膀,以及头部,似乎要改变我的身体结构和思维方式。我忍着泪,眼睁睁看着不知哪里滴下的血污染少女原始气的脸庞。泪水将她棕红色瞳孔打磨出宝石的亮度。我手忙脚乱地帮她擦去我的血迹。
纷乱尖叫中,我隐约听见低沉的鼓点。极有节奏地演奏。那节奏越来越快、我心越跳越慌。闻声望去,只见那大象正加速冲来。趴在地上,我只能看到两棵的灰色大树将自己拔起又扎根。我幻想着刘安在西直门报刊亭看到我英雄救美、亡命象掌的头版头条,她会不会辞职去做画家,还是对梦想更加知难而退。那象越来越近,我想,好自为之吧,刘安。
Mark要攒足力气要给我最后一拳。那拳似乎足足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圈,才最终决定降落在我脸上的某个坑里。与此同时,那大象的喷出的呼吸也涌入我的鼻腔。再见刘安,比你投胎那么早,下辈子做不了爱人,就安心当你爹吧。
一只温软粗糙的巨虫擒住我的腹部,睁开眼,是大象鼻子将我卷住、高高抛起。我尖叫着怀抱星空,又猝不及防地一个翻身面朝大地。眼见着离地面越来越近,我伸出双手,最终化成两记铁拳砸向Mark身上。他直接晕倒在地。待我起身,整条街陷入无比安静。
人们注视着我。
我看那大象。它又是一声长鸣,用柔软湿润的鼻子,亲吻了我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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