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色蜘蛛般的女孩

羅惹鎮於我,就像一杯香茅青檸茶於一個沙漠行俠客。
從北京坐高鐵到上海,一路南飛至新加坡,扭頭東飛,在日惹稍事歇息,大巴西行至雅加達,最後乘一艘嗡嗡作響的波音七三七,在致死的低溫中昏睡上兩小時,就到了羅惹。
羅惹是個國,也不過鎮子大小,被全世界戲稱爲羅惹鎮。機場正對面是兩個中文大招牌,隸書的“盛龍大酒樓”和楷書的“青海龍蛇面”。都沒開業,只是兩棟空樓,掛着些敲敲打打的工人。
我按着旅行攻略去木頭搭的服務中心討了點當地的飲料,說是香茅青檸茶,可這一品,竟能嚐出點血腥味,不知是老了的椰子,還是榨過頭的甘蔗,果渣黏在舌頭上、喉嚨上,我咳得像棵狂抖的樹。賣茶的是當地人,跟手下人說話用洋涇浜英語,跟我說話就用着帶了些澳洲口音。我自上大學時去過澳洲和巴布亞新幾內亞。去澳洲是打工旅行,去巴布亞新幾內亞是教英文,所以兩個地方的口音我都是懂的。尤其是洋涇浜英語,當初費了許多功夫去熟悉。
賣水的老闆在和手下議論我我。他說,“你猜這個人是來劫錢還是劫色的?”
他一個徒弟說我看着像經商的。另一個說我脂粉氣重,像是喜歡男的。
錢和色,是羅惹的特產。這事不是旅遊攻略教的,是我新老闆講的。他叫羅羅,比我大五歲,出生於福建,還沒學會跑就和家人來了東南亞,打醬油都是在馬來西亞學的。他們先是在馬來西亞華人區開了間麪館,館子名字就是他們福建村莊的名字,生意並不好,但錢也賺了點。後來,羅羅該讀書了,他們又去了新加坡,賣起了馬來西亞的巴生肉骨茶。生意很好,但因爲各種原因,總是做不大。羅羅便一直在新加坡讀書,成績和相貌一樣未經開發般粗劣,最後又跑回馬來西亞讀書。讀的是教育,學的是生意,等大學畢業,已經分別在新山、吉隆坡和馬六甲開了三家麪館,還是他爸爸當年用的食譜,還是他們福建村莊的名字。就是這個不學無術的人,還真靠着三寸不爛之舌把我從條件優渥、生活便捷的北京CBD騙到這窮鄉僻壤、原始部落。直到那杯香茅青檸汁茶整個地倒入肚子裏、甚至醞釀出一個香氣迷人的飽嗝,我都還沉浸在一個原始的夢裏。
羅羅騎着輛自行車來接我,他和我想象中一樣瘦小、精煉,穿着身緊身衣,像是赤裸的身體上刷了層黑漆。他眼睛三角形,鼻子也是三角形,就連耳朵好像也是三角形,整個人像是外星人。同行的是個白人,叫Mark。Mark講得一口福建話,耳朵根紋來兩枚珍珠耳環,定睛一看,那是兩個骷髏頭。Mark扛着輛自行車,肩膀被壓出血印子,但似乎只有我注意到這點。他放下車,車把手上沾了滴他的血。
“這裏的路太差,開車容易吐。”,羅羅騎在我右後方,“車拋錨也叫不來修的,還會被刁民給砸了。這幫本地人,讀完小學都算稀罕,還活在石器時代。砸車都用石頭,砸不開就罵罵咧咧地喊你出來。媽的,去年毀了兩輛車,還是千里迢迢從印尼運來的。本來琢磨着開個車行,應該是不行了。”
我們闖入一片森林,道路便不成形了,跟那蜘蛛網一樣,通往四面八方。我此生沒見過這樣的樹,像是有了魔鬼的靈魂,生得巨大,毫不謙讓,像是爭鬥的衆神。有一棵樹,我們足足騎了四十六秒都沒逃離它的庇護。我目光緊緊抓着周遭閃過的一切,有天上紮下來的光束、蜘蛛網、蚊蠅、手臂粗細的枝椏,余光中是森林盡頭的黑暗。羅羅和Mark已經遠了,我只能屏住呼吸、努力躲閃着跟在後面。
出了森林,來到海灣線,路平整了,我才真正能夠縮短我們的距離。一路泥巴里嵌着鵝卵石,很是漂亮。左手依舊是半截入雲的巨山,右手是一望無垠的海洋。稍一鬆懈,沒準就會滾下山崖、被巨浪吞噬。
風將Mark的小話送到我耳邊,“他能行嗎?蔫茄子一樣。”
羅羅小聲說,“別大驚小怪的,你沒被生活打敗過嗎?”
進入一片稻田,蟲鳴大到像有人在用天空那麼大的鐵鍋翻炒着所有蛐蛐。熱鬧啊。金色麥浪如那雲捲雲舒。暢快。金浪起伏中,幾個勞作的農民正在分西瓜。他們笑鬧的聲音很大,往彼此海綿蛋糕般的頭髮上吐瓜子玩。他們笑得像黑太陽。他們中有個穿綠裙的女孩,皮膚被陽光染金,手腳都長,像只優雅的金色蜘蛛。我被她吸引着,一下滑進稻田。車子磕壞幾顆捲心菜,我也插秧般進了蘿蔔地。
兩個農民跑過來扶起我,一個揪胳膊,一個揪腿。草帽上夾着個蝴蝶結的說,“是個外國人。”
戴着黑色珍珠耳釘的說,“有鬍子。是個日本人。扣你吉瓦。”
“我是中國人。”
“俺娘哈塞呦。”
“我是中國人啦!”
“哦,你好。你會講洋涇浜英語?”
“會聽。謝謝你們。”
兩朵黑太陽又相視一笑。黑色耳釘問,“剛纔幫你,你付多少錢呀?”
我有的都是大額本地現金,剛從機場換的,“沒有零錢。明天給你們送來?”
蝴蝶結說,“來這裏的中國人都是做生意的,很有錢啦。給張大額的,我送你西瓜。自行車也幫你修好,行不?”
一張大額本地錢,等於七十七元人民幣。我手頭只有三張。正算着,黑珍珠耳釘大笑着拍我。他手掌很大,力道很深,我粗糙的皮膚幾乎能吻到他的掌紋,“算了,來了就是客……”
余光中飛來黑色投彈撞開他的手,一隻大腳貼上他的臉。Mark三步衝來,又一大掌,另一個農民也被嵌入地頭。
“還敢打劫!原始人!”,Mark青筋爆裂。
兩個黑太陽成了黑月亮。我從沒見過這種仇恨的目光。
我求情,“Mark,他們是幫我的……”
“喲呵,拜託你擦亮眼睛啊!他們幫你是他們的榮幸!”,Mark一腳泥甩到黑珍珠耳釘臉上。他盯着我,“他們是很低的人。你是很高級的人。你不要給我們丟臉啊。”,他又要踢,我急忙抱住他的腿,結果這一腳就扎我身上了。我咕嚕嚕地滾了兩米遠,抱着肚子消化疼痛。不遠處的那一隊農民正惡狠狠地望我們
蝴蝶結要拉着黑色耳釘離開,後者變踉蹌着走,邊嚷嚷,“要知道是你們公司的人,我就不會幫他!我還要把他丟到魚塘餵食人魚!”
Mark從地裏抓起根木棍,衝上前便搗蒜似地噼裏啪啦地打。棍子逐漸被染紅。
那金色蜘蛛般的女孩開始嚎叫,“爸爸!爸爸!”,她手腳都被拽着,“別打了!”
Mark方纔那一踢似乎把鞋子留我肚子裏。我爬起來,肚子痛得要死,走得像只殭屍,見拉不動Mark,我索性撲到黑珍珠耳釘身上,背上吃了幾棍,周遭纔算安靜。
黑珍珠耳釘的頭被打成火山爆發。血漿像熔岩般淌過他扁塌的鼻子和小蘿蔔般的嘴脣。他黑葡萄的眼睛沁出水來,“在羅惹,永遠別在女兒的面前打父親。我記住你了。我會殺了你。你們這些殘暴的野獸!我一定要殺了你!”
Mark棍子一丟,環顧四周,看到那伏地哭泣的蜘蛛般的女孩,“那我找機會請你女兒喫飯,給她賠罪。告訴我她是皇后街幾號?我認識那街上的所有老闆。或許能給她安排次特殊體檢。我很擅長體檢的。”
黑珍珠耳釘野獸般咆哮。
“Mark,Mark!”,羅羅逆光站在地頭,身型勾勒得像把直立的槍,“別鬧了,快回來,我餓了。”
Mark把我夾在他發臭的腋下,“你挺有種。希望你到時候幹活時也一樣酷。”
我回頭又望了眼那金色蜘蛛般的女孩。淚水沒有模糊她棕紅色的瞳孔。我又看到她身後高山有一條直通海面的裂縫,而懸崖縫口處站着只大象。似是感知到我的目光,大象揚起鼻子高歌一通。Mark把我按在他後座上,我們便離開這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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