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故事>一輩子潔身自愛的婆婆,突然偷了小姑娘的手機

01

一幢價值近千萬的大別墅,買賣雙方基本達成共識,只在細枝末節上作最後的討價還價,簽訂成交協議也就眼面前的事。

方馨表面看起來,鎮定自若,其實內心早就波濤洶湧。

在這樣一個三線城市,千萬大單數年難遇,即便行業老司機如她,又怎能不激動萬分呢?

佣金高是一方面,重要的是,這對她公司提升業內知名度,是標杆性的證明。

就在這關鍵時刻,張曉打來電話。

她已經設計了靜音,但張曉不依不饒,手機在桌上不停地旋轉震動。

皺起眉頭摁下接聽鍵,不等她說話,張曉急不可待的聲音直撲過來,“幹嘛總不接電話?你趕快去新園派出所,說媽媽偷人手機了,正在盤問做筆錄呢,你趕快去,扯什麼天方夜譚!”

撂下手機,方馨第一反應居然笑了,確實是天方夜譚,打死也不相信婆婆會偷人手機。

結婚十五年,雖然她和婆婆之間有諸多隔應,但婆婆的秉性她瞭如指掌。

婆婆爲人強勢,嘴也囉嗦,但脾氣耿直,眼睛裏揉不得一粒沙子,見到雞鳴狗盜之事,總要上前大着嗓門喊幾句。

有一個夏天的中午,婆婆吭哧吭哧地買菜回家,發現攤主多找她15元,當即出門,頂着高溫給送回去。

02

方馨心裏想着,這就是個烏龍,指不定婆婆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

方馨邊去會議室,邊示意店員泡幾杯咖啡,同時攤開早已準備好的合同,快捷滑過格式化的條款,準備速戰速決。

買房男主偏偏對細則和條款逐項詢問,方馨正急得滿頭冒汗珠,直筒裙裹得溜圓的助理,小碎步快跑進來,遞給她手機。

她特意把手機落辦公桌上,就是不想被打擾,張曉連續撥打她十多遍後,只有找她助理。

張曉在電話裏炸開了,“方馨,媽媽在派出所暈倒了,你知不知道?難不成你在接待外賓,脫不開身?”

她知道婆婆血壓偏高,心臟也不是太好,這才着急忙慌地往醫院趕。

CT室門口,她六神無主,只有不停地搓着雙手。

電話裏,張曉語帶哭腔。

他在政府部門工作,這幾天,帶人在蘇南考察招商引資項目,此刻正在趕往回家的機場。

03

一系列檢查下來,除了基礎性疾病,沒有危急的病症。

至於暈厥,可能是空腹導致血糖短暫性偏低。

方馨一陣輕鬆,如果婆婆有什麼意外,她沒法向老公交待,因爲他出差在外。

接下來四個小時,婆婆躺在病牀上掛水,她在走廊打電話。

跟別墅買方再溝通,下星期帶客戶去蘇南看房,單位舉辦聯誼會……一分鐘當十分鐘用,她忙得不可開交。

間或,她貼着手機,一邊說話,一邊走進病房,只爲看一眼吊瓶裏的水到什麼位置,自始自終,她沒有來得及看一眼婆婆滿帶歉意的表情,婆婆幾次嚷嚷着要回家,她也沒空搭理。

直到看見張曉拎着挎包走出電梯,正在走廊跟人聊天的她,迅速回過頭跑進病房,抓起牀頭病歷,往張曉懷裏一塞,然後匆匆跑向電梯,彷彿身後有人追趕。

她以爲,病歷診斷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張曉自會看得明明白白,根本用不着她二傳手解釋。

她得雷厲風行地把那單別墅拿下,房產中介人員多如牛毛,如今資源共享,面對大單,哪個沒有心動,誰人不虎視眈眈?

當晚,她動用一切手段,終於促成合同簽訂。

夜深人靜的時候,雙腿如鉛重,渾身像散了架,但她內心泛起從未有過的滿足。

大功告成,這才點開張曉的對話框,他今晚留在醫院陪伴婆婆不回家,她蘭花指一翹,發送一個OK的表情包。

04

一夜好睡,第二天早上,她又滿血復活地投入工作。

又是深夜回家。

張曉告訴她,白天給婆婆辦理出院手續,下午去派出所瞭解情況,婆婆確實偷了人家手機。

昨天上午,婆婆去超市,走到三樓電梯口時,突然腿抽筋,一動不能動。

她請身旁的人幫助,兩個姑娘各自攙着她一隻胳膊,扶着她走下長長的斜電梯。

婆婆坐下來休息,兩個姑娘一起離開,走到門口時,其中一個姑娘發現放在口袋裏的手機不翼而飛。

姑娘確定,原本拿着手機,因爲要扶婆婆,才把手機放進口袋。

她們返回超市詢問,婆婆搖頭否認。

警察查看錄像,顯示姑娘所言不假,在扶婆婆之前一直抓着手機,又因爲婆婆和姑娘靠得很近,看不出來婆婆是否伸手姑娘的口袋。

婆婆被帶去派出所配合調查,警察好語相勸,加上旁敲側擊,一個多小時過去,婆婆才從口袋掏出姑娘的手機。

兩個姑娘一時氣急,大聲指責婆婆不識好歹,爲老不尊,圍觀的人也對婆婆指指點點。

婆婆語無倫次,頭上冒汗,突然從椅子上滑到地上,警察即刻把婆婆送去醫院。

05

張曉找到姑娘誠懇道歉,對方看在婆婆年事已高的份上,也就不作進一步追究。

張曉回家大聲責問婆婆,婆婆坐在牀邊,起先滿臉通紅,低頭搓衣角,後來站起來,要拿刀剁自己的手,張曉這才停止發泄怒火。

“明天早上,我必須第一班機飛去上海,招商項目談得緊鑼密鼓,不能有絲毫鬆懈,萬一前功盡棄,領導不得把我頭罵臭?……”

不等張曉把話說完,方馨一揮手,斬釘截鐵地說:“不行不行,你要忙工作,我沒有理由攔你,但你必須先把你媽送去鄉下老宅,她做下這等醜事,還能待在這個家裏嗎?左鄰右舍不得笑話死?我的同事怎麼看我?你丟得起這個臉,我丟不起。”

張曉瞬間漲紅了臉,但還是壓低聲音,“什麼醜事,什麼丟臉,非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嗎?媽媽的特性你不瞭解嗎?她只是一時糊塗,才做出錯事,哪個能保證一輩子不犯錯?”

你來我往,各不相讓,吵了好一會,因爲嘴皮累到僵硬,才偃旗息鼓。

他們兩個,原本很少爭吵,說話做事有商有量,這幾年,一個錢越掙越多,一個官越做越大,隨之而來的是,他們待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少,說話做事直奔主題,快刀斬亂麻,沒有時間留給慢言細語。

又是一天按時到來。

天色濛濛,張曉拎着斜挎包,急匆匆去上海,來不及看一眼隔壁房間的母親。

方馨一覺睡到窗外太陽高照,忙不迭地起來,也急匆匆地往外跑,也沒有看一眼隔壁房間的婆婆,她這是習以爲常。

06

讀初三的女兒在學校帶夥,晚自修之後回家。

中午這一頓,方馨和張曉在單位喫工作餐,白天基本婆婆一個人在家。

下午時分,張曉打電話說婆婆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讓方馨回家看看。

方馨有客戶要接待,簡單敷衍了幾句。

自從她生下女兒,婆婆就過來幫忙,十多年住在同一片屋檐下,能有什麼問題?

晚上十點,醉醺醺地到家,女兒迎上來,“媽媽,奶奶不在房間,她書桌上常喫的藥也不見了。”

她走進婆婆房間,打開牀頭櫃抽屜,除了婆婆的手機,裏面空空如也。

打開衣櫃,女兒喊起來,“奶奶把經常穿的幾件衣服,帶走了。”

她有些迷糊,經常穿的幾件衣服?她怎麼一件也沒有印象?

婆婆會去哪裏呢?

難不成他們昨晚吵架,被婆婆聽見,去了縣城的老宅?

張馨一籌莫展,深更半夜,既沒有辦法找熟人親戚詢問,又不敢冒冒然告訴張曉,不想惹他責怪。

她沒有張家七大姑八大姨的電話,張家那邊有什麼人情往來,都是張曉應付,她很少參與。

07

她反過來安慰自己,婆婆多少次一個人來去自如地回老家,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張曉也沒再打電話回來,他忙的時候,常常三兩天不聯繫。

天亮後,她纔想起有張曉表妹的微信。

她請表妹,表妹再請親戚熟人詢問,老宅大門深鎖,老家沒有人看見婆婆回來。

她這才緊張起來,即刻下樓,找到小區裏經常和婆婆聊天的阿姨。

她們直搖頭,不知道婆婆去向,但她們說婆婆最近確實有些反常。

經常唉聲嘆氣,說睡眠不好,半夜被噩夢嚇醒;

坐石凳一坐半天,直到天色黑透,別人叫她,才渾然一驚;

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前一分鐘說過的話,一轉身記不得了;

丟三落四,一天吃了幾頓記不清楚,好幾次不記得回家的路,急得在路邊哭;

……

鄰居們勸她去醫院看看,她說醫院檢查過,都是老毛病,老不中用了,只會給兒子媳婦添麻煩。

嘮叨着想回老宅,出租車幾次把她送去車站,可是,新車站太大,她辨不清東西南北,嚇得不敢上前。

……

老阿姨們你一言我一語,方馨嚇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立馬打電話給張曉。

不等張曉到家,她一人跑去車站,拜託熟人幫忙,查看乘車錄像。

婆婆在長途客車售票大廳晃悠了半天,幾次上前又退後,最後買了去外省馬鞍山的車票,路途遙遠,而且與老家南轅北轍。

這一刻,方馨淚如雨下。

強勢幹練的她,已多少年沒有哭過。

08

張曉直接從上海飛馬鞍山,他們先後到達。

車站錄像顯示,下了車的婆婆,被擁擠的人羣裹挾着向前。

看着她茫然失措孤獨彷徨的樣子,她和張曉同時嚎啕大哭。

婆婆跟着人流來到售票廳,轉轉悠悠,再次乘上去滁州的車。

他們又馬不停蹄地趕去滁州,婆婆卻沒有乘到終點,卻在半途下車。

猶如一粒沙子,匯入人海,要到哪裏尋找婆婆呢?

想到婆婆可能要流浪街頭,她的心口一陣接一陣地疼痛。

不用說,張曉肯定比她更難過。

輾轉幾天,跑斷了腿,婆婆還是杳無音信。

兩人精疲力竭地走進家門,女兒淚眼婆娑地拿出一張醫院診斷單。

診斷書上,清楚寫着“阿爾茨海默病”,時間是一年半前。

也就是說,婆婆身患老年癡呆,卻瞞着他倆,把病歷藏在牀單下面。

而她,已記不得有多長時間,沒有走進婆婆的房間了。

張曉手拿診斷書,放聲大哭,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這幾天,他幾乎沒喫沒喝。

09

她走進婆婆的房間,拿出婆婆落在家裏的手機,看是否找到婆婆的去向。

婆婆使用的還是老人機,沒有什麼朋友,最多跟她的妹妹聊聊短信。

她時常跟妹妹抱怨記憶力減退厲害,做過的事轉身就忘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幾次關門忘記帶鑰匙,就坐在小區石凳上等兒子媳婦下班,有時他們下班太遲,就等孫女下晚自習,尤其大冬天凍得鼻涕直流。

妹妹問她,爲什麼不叫兒子媳婦送鑰匙回家?

婆婆說兒子媳婦太忙,不好給他們增加麻煩。

妹妹提議,讓兒子把門鎖換成指紋鎖或者數字鎖,她說算了,她以後天天把鑰匙掛脖子上。

最後一次,婆婆告訴妹妹:“聽小馨唸叨手機壞了,都沒時間去買。我就想着,待在家裏也是待,不如幫助她買手機。結果,我在大超市轉了幾圈,轉得頭暈眼花,也沒見到手機在哪兒賣。摔了一跤,被小姑娘扶起,我怎麼糊塗到把手伸進小姑娘的口袋裏呢?等我清醒過來,人已被帶到派出所。我給兒子媳婦丟臉了,不能再住他們家,不能再拖累他們了,不能叫媳婦因爲我跟兒子吵架……”

婆婆的手機,用了大概有十年,表面的黑漆剝落成斑點,而他們兩口子一年買一隻智能手機,也想不起來給婆婆換隻新手機。

張馨哭得稀里嘩啦。

10

她來自農村,家境貧寒。

張曉出生縣城,上面有一個大五歲的姐姐,父親早逝,母親是小學老師,普通家庭。

他倆因爲一見鍾情走到一起,談婚論嫁時,未來的婆婆拿出所有積蓄,又借了一部分,作爲首付,幫助他們在工作的市區貸款買了婚房。

她和張曉都在工廠上班,收入不高,又要還房貸,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那時,婆婆已經退休,又在家裏給學生代課,每月貼補他們家用。

她生下女兒休完產假,意興闌珊,情緒消沉,只想辭去工作,做個家庭主婦。

婆婆就從縣城來他們的家,專門帶孫女,讓她一心一意上班。

婆婆一次又一次鼓勵她,女人不能沒有工作,唯有學得一身本領,才能養家餬口。

婆婆拿出工資買菜買奶粉,還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把女兒照顧得白白胖胖,讓他們一回到家裏,就喫上可口的飯菜。

說實話,她打內心感激婆婆。

倘若不是婆婆,保姆每月工資是多少?把孩子完全交給保姆,他們完全放心嗎?

同事跟她開玩笑,說婆婆是最貼心又貼錢的保姆。

仔細想想,雖然難聽,卻是大實話。

婆婆有時強勢,得理不饒人,但冷暖自知,婆婆確實把她當閨女看待,所以,儘管她們之間有爭吵,有隔應,但她從來不會放在心上,一覺過去,她又“媽”、“媽”地喊起來。

11

她們之間關係變冷,是從她做了房產中介開始。

工廠倒閉,張曉招聘進體制,她四處打工,最後進房產公司做售樓大媽。

趕上這幾年房價大漲,她的收入也水漲船高。

看準時機,她獨自成立房產中介,錢越掙,越讓人有幹勁,自此,她每天忙成陀螺,她的門店擴大到十多家。

她和張曉待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少,她有時和婆婆一星期說不上幾句話。

學校就在小區對面,女兒讀小學時,婆婆還會每天接送她。

等到女兒上了初中,可以自己上學放學,婆婆一下子變得無事可做,也一下子變得無足輕重。

婆婆燒菜,她覺得不是太淡,就是口味太重,有時太粗糙,儘管她之前已經甘之如飴地吃了有十年;

婆婆洗衣服,她覺得沒有分門別類,眉毛鬍子一把抓,容易褪掉衣服原有的色澤,她就使用全自動,婆婆搗鼓不來,一旁乾瞪眼;

婆婆拖地之後,地板上水漬斑斑,還有瑣碎的頭髮,她就安排鐘點工按時清潔;

婆婆跟她說說所見所聞,她要麼愛搭不理,要麼嗤之一笑,太幼稚,太無知,不值一提,婆婆只有訕訕地轉過身,回自己的房間;

婆婆詞不達意,或者弄巧成拙做錯事時,她要麼冷臉相對,要麼大聲斥責。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大着嗓門說話、做事果斷幹練的婆婆,在她面前縮手縮腳,吞吞吐吐,甚至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出來,她也不輕易踏進婆婆房間一步,婆婆有個頭疼腦熱,也都是張曉張羅。

她們從無話不說,變成話不投機半句多。

12

外人看來,大別墅給婆婆住着,好喫好穿給婆婆享用着,整捆的鈔票家裏放着,從不打罵婆婆一句,還想要怎樣的生活?

可是,張馨不會知道,她的冷淡很嚴實,婆婆再怎麼努力也別想打破,別想走近她,跟她建立一點體己的感情,儘管這種感情,曾是她剛結婚時主動追求的。

買菜做飯沒婆婆的份,打掃衛生沒婆婆的份,談笑風生沒婆婆的份,走親訪友沒婆婆的份,聚餐遊玩沒婆婆的份。

一輩子要強的婆婆,感覺自己完全成了多餘的人,卻又無力改變現狀,只把所有的隱忍與無奈對自己講。

所以,那個在熱鬧的人羣中間茫然失措的老人,在幽暗的燈光下踽踽獨行的老人,那個在流光溢彩的大街上自言自語的老人,有誰知道他們無處安放的孤獨與寂寞呢?

方馨和張曉一夜無眠,第二天,天色微亮,他們背起包裹,踏上尋找老人的路途。

他們下定決心,就是走遍天下,也要把媽媽找回家。

那天下午,婆婆被護士從CT室推出來,醫生告訴張馨,老人的小腦萎縮明顯,需要進一步檢查和觀察,如果她不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婆婆會不知去向嗎?

張馨每當這樣問自己的時候,都會悔不當初。

倘若時光倒回,她一定好好陪伴婆婆,陪她說話聊天,陪她走路逛街。

可是,時光一去不復返,從來不會爲誰停留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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