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曼哈頓海灘》

文學的世界裏,珍妮弗·伊根是操縱因果的女巫。

二戰前夕,仍籠罩在經濟大蕭條陰翳下的美國正經歷一場暗流湧動的變革,所有人都察覺到變化正在發生,但沒人能確定未來將流向何處。珍妮弗·伊根把《曼哈頓海灘》的種子播撒在這個風起雲湧的時期,用文字培育出了自有一套生態系統的、熱帶雨林般的紐約。秩序建立之前,紐約處在新舊交替的曖昧時期。少數族裔幫派、意大利黑手黨、工會集團,各路勢力交替迭起。爲供養殘疾小女兒而捲入黑幫產業的送包人埃迪;埃迪與衆不同的女兒,想成爲女潛水員的安娜;爲神祕的Q先生服務,生活在歷史暗面的黑幫老大斯泰爾斯,珍妮弗透過三位不同處境的主角跌宕起伏的人生歷程展現了一個神祕又真實,染着血腥氣的紐約。

珍妮弗的高明之處在於不着痕跡地構建故事,大量鋪陳細節,以細節爲齒輪將所有人和事巧妙地鎖釦在一起,進而操縱因果推動情節。她對背景和環境的描寫十分細膩,以至於許多播撒在故事底色中的細節在第一遍閱讀時並不起眼。於是你注意到這些細節時,何等訝異地發現這些細節已在泥土中長出強健的脈絡,將前後的故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故事中着墨最少但又最不可忽視神祕勢力Q先生就是最好的例證。故事的開始,埃迪帶着安娜拜訪斯泰爾斯家,回家時帶着冬天罕見的新鮮西紅柿。西紅柿暗示着斯泰爾斯帶埃迪去見了Q先生,並得到了Q先生的認可。而後文中Q先生細心呵護從家鄉帶來葡萄藤,在家中招待手下,讓三個兒子幫他代理各類事務等細節都在暗示着Q先生的身份——西西里黑手黨教父。而黑手黨極重視家庭成員,親情血緣高過一切,這也爲Q先生縱容巴傑的囂張和巴傑日後對斯泰爾斯的挑戰變得順理成章。

《曼哈頓海灘》中每個人物角色都有自己的厚度,飽滿而豐富。這不僅需要故事的支撐,還離不開珍妮弗對人性的深耕。例如埃迪與好友達內林糾纏不清的複雜關係。埃迪在少年時期救過達內林的命,但對於自尊心極強的達內林,大恩等同於大仇。達內林好面子,又是混碼頭的大哥,一方面他感激埃迪曾救過自己的命,另一方面又因爲這份還不起的恩情潛意識裏覺得矮過埃迪一等,因此嫉恨埃迪,通過在一些小事上故意爲難埃迪來獲得報復性的心理補償。但無論如何,這一對兄弟還是愛着對方,情誼牢不可分。而埃迪雖然有着與自身處境格格不入的正義感,但他也有他的陰暗面。小女兒莉迪婭天生殘疾,埃迪覺得莉迪婭毀了他原本美滿的生活,不能接受這種命運,甚至在幻想中殺死了莉迪婭以求解脫。他把帶大女兒安娜外出當做逃避家庭的方式,安娜充沛健康的生命力讓他得以逃脫莉迪婭殘疾癱瘓的現實。而安娜進入青春期後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是埃迪的解憂草。不管看起來多盡力,埃迪仍然想逃避這個家庭。於是他幾乎自毀式地爲兄弟報仇,拋棄了這個柔弱的家庭。

珍妮弗的筆觸冷靜而不失柔軟,沒有放大苦難,也沒有對人物的所作所爲做居高臨下式的評價。面對命運的巨浪,與埃迪和達內林相比,故事中的女性角色迸發出澎湃而閃耀的生命力。埃迪把莉迪婭當做噩運,而母親阿格尼絲和安娜卻把莉迪婭當作珍寶,覺得把莉迪婭生成這樣子有愧於她。儘管生活拮据艱難,母女倆會把莉迪婭打扮得整潔漂亮,會抓住閒暇時光跳舞,會省下每一點布料羽毛來把家人打扮得體面。埃迪的出走,或者說二戰時期美國社會男人們的集體出走,反而給了阿格尼絲和安娜尋找自我的機會。珍妮弗着重人的塑造,而不是故意用人物的性別特質來創造亮點。大量男性入伍後,許多專屬於男性的崗位缺乏勞動力,女性勞工填補了這些空缺卻仍被舊的觀念限制。從船艦的零件到焊接,每個崗位上都有女性的身影,但女性卻不能登上船。女性身份給安娜帶來的,從來都不是美麗或溫情,而是重重阻礙。安娜追尋的自我,不是去做“男人做的事”,而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的堅持和爭取一步步溫柔地化解了重重阻礙,從一開始不被允許下水到長官和同事口中的“我們的克里根”。母親阿格尼絲在失去一切後重建自己的生活,中年再度出發,成爲一名護士。甚至被認爲“墮落”的姑姑布里安娜也從沒放棄過,最終遵從內心完成了身份的轉換。無論處於怎樣的境況,這些女性都有一種活潑的昂揚的態度,從不放棄自己的人聲。

命運起起伏伏,有時風,有時雨,大海與安娜如影隨形。於安娜而言,大海是冒險是探索是不可捉摸,是溫情是美好是期待。人生海海,那些海風吹走的,都會由海浪帶回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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