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鳩到底是個什麼鳥?

    那天,和幾位朋友在老南橋頭喝茶閒聊。在一片春和景明、江水泠泠中,不知怎麼就說到了《詩經·關雎》中的“雎鳩”:吉民先生說雎鳩是斑鳩,在河洲樹林間“咕咕咕”的叫聲是很能惹人情思的;西村先生說應該是野鴨,畢竟那是在水邊,“嘎嘎”的鳴叫其實就是“關關”之聲。過去,我也只是把“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當作一種“比興”手法而已,從來沒有在意過這裏的“雎鳩”到底是個什麼鳥。即使錢鍾書先生《管錐編·毛詩正義》章六十則中涉及《關雎》的就有五篇,卻無一處與“雎鳩”鳥相涉;上海辭書出版社《詩經鑑賞辭典》也是連“雎鳩”都不作哪怕一點點解釋。可見,不管“雎鳩”是什麼鳥,幾乎都對理解這首詩的意境沒有什麼大的影響。不過,這還真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

    《詩經》毛(亨、萇)傳有:“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鄭玄箋:“摯之言至也,謂王雎之鳥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別。”成書年代與“毛傳”差不多的《禽經》(據傳爲春秋時期,從內容來看應該是戰國末期至漢初)記載:“王雎,雎鳩,魚鷹也。《毛詩》曰:‘王雎,摯而有別,多子。’江表人呼以爲魚鷹。雌雄相愛,不同居處。詩之《國風》,始《關雎》也。”《爾雅·釋鳥》也說:“雎鳩,王雎。”古時“摯”與“贄”、“鷙”相通,也許正因爲這個緣故,西晉文學家陸機在《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中註解:“雎鳩,大小如鷗。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謂之鷲。”東晉著名學者郭璞《爾雅注》解雎鳩:“雕類。今江東呼之爲鶚,好在江渚山邊食魚。”陸機、郭璞都以爲“雎鳩”是鷲、雕一類的大型猛禽。即使南宋朱熹明確指出雎鳩是一種水鳥,“狀類鳧鷖。今江淮間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並遊而不相狎,故《毛傳》以爲摯而有別。”但之後的辭書典籍包括今天的《辭源》《辭海》都作性情兇猛的鶚或魚鷹之解而無鳧一類的其它相關解釋。

    這裏暫且不說把象徵愛情、相思之美的溫婉意象寄之於鷲、雕或鶚之類的猛禽大異《關雎》一詩的意境情趣,而且,單從歷史考證的角度來看,在西周到春秋戰國年代,古人對包括鳥在內的生物的認知和描述當然不可能像現代生物學這樣作出界、門、綱、目、科、屬、種等科學、規範、準確的分類和把握及命名,甚至還會有不少的錯詐,如清代馬驌《繹史》附錄的《古禽經》就有“鶴以聲交而孕”、“鵲以音感而孕”之說;還有,現在研究發現,鴛鴦(鴨類)也並非形影不離、終身相伴,那隻不過是人們看見其在明湖清波中出雙入對而產生的一種美好聯想罷。可見,前面所引典籍等對“雎鳩”的註疏大有延展考證與商榷的必要。

    如果我們不把“雎鳩”作爲一個專有名詞而當作一個偏正性詞組,那麼“雎”可解釋爲雎水,也就是今天湖北西部的沮水;而“鳩”即是鳩鴿科中部份種類的通稱,比如我國就有綠鳩、南鳩、娟鳩和斑鳩等,以“雎水河畔的鳩”來講,其地理位置與“周南”之地基本一致,但從分佈範圍上看,這種鳩最有可能的是棲息於平原和山地的斑鳩。這與“在河之洲”的環境有些不相符合,而且斑鳩陰鬱的“咕咕”之聲與歡快的“關關”鳴叫更是難以聯繫在一起。所以,這種呆板的“硬解”大略是不合常理的。

    而按照“傳統”的解釋,“雎鳩”即魚鷹,就是鸕鶿,其身如鴨、頭似鷹、喙有鉤,脖粗翼長,多生活於河流、湖泊、池塘、沼澤等地帶,經馴化後可以替漁人捕魚。鸕鶿很少鳴叫,但羣棲而彼此間發生糾紛時,多發出“咕咕咕”的叫聲,粗獷、沙噪,不悅耳。其形象和聲音恐怕很難會讓人產生浪漫的“比興”聯想和情愫,所以,把“雎鳩”當作魚鷹來解釋也是比較牽強的。近年來,有人提出了“苦惡鳥”(秧雞的一種)說,但這種主要生活在南方的水鳥毫無“王者”的氣象不說,夜裏“苦,苦”的淒涼叫聲還往往讓人愀然不樂,怎麼會去“好逑”呢?還有人提出“彩鷸”說,培建先生的《雎鳩可能是什麼鳥》認爲,雌鳥羽毛要比雄鳥更美麗,纔會讓人聯想到窈窕的美女,因而把雎鳩“鎖定”爲“彩鷸”。這種水鳥居留、棲息的地區及環境與《關雎》所“設定”的場景也大致相符,但這種頭頂無冠的秧雞樣小鳥一雌多雄的生活習性和單調乏味的“歐,歐”叫聲同雎鳩的“意象”特徵也不甚相符。而河北農業大學動物科技學院高立傑先生則說:“經過對各種資料的詳細對比,已經找到當代遊禽中的鳳頭鵬鶥……就是古書中的雎鳩和王雎,因爲古書中雎鳩的各種特點大都能從鳳頭鵬鶥身上體現出來。”但是,我卻沒能從相關書籍資料中查到“鳳頭鵬鶥”這種鳥,只能臆測或許與“鵬”和“鶥”有關。根據《說文解字》、《字林》等古籍講,“鵬”即“鳳”的古字,《說文》曰:“鳳飛,羣鳥從以萬數,故以爲朋黨字。”其羣鳥之王的地位來自於右邊的“朋”,最早出現於《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確實是王者氣象。但這種神鳥怎麼會棲息於河灘沼澤之地呢?而“鶥”爲畫眉亞科鳥類的通稱,叫聲婉轉優美卻無鳳頭,也不是水鳥。當然,“鵬”、“鶥”合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古今鳥類及名稱是有差異變化的,這還是讓人不得其解。

      那麼,我們似乎可以另外換個角度和方式來進行一番索考。《關雎》一詩屬於《詩經》十五國風中的《周南》,“周南”是指周王朝都城豐京(今陝西長安縣南西南灃河以西,即使周武王遷都於隔河的鎬後,其仍爲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以南的地區,大抵指洛陽以南至江漢一帶,主要包括今天河南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等“南方”之地。正如唐代孔穎達《正義》所說:“其得聖人之化者,謂之周南。得賢人之化者,謂之召南………序雲: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周公出。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故系之召公。”也就是說,《關雎》是由采詩官從周朝直接統治下的都城以南地區(如湖北周邊)收集到的一首民間歌謠。歌謠所描寫的場景地點是在有州渚的河邊:那個在河邊、也許是划着船,採摘荇菜即蓮葉莕菜的姑娘可能並非藥用(食用),而是爲了那睡蓮樣的黃色花兒。這時引發不遠處“君子”遐思的應該是朱熹所說的鳧(野鴨)類水鳥所發出的“關關”和鳴之聲(《正字通》:關即關關,鳥鳴聲),也即《古禽經》記載的“鴨鳴呷呷(gā)”。那麼,這種在古代叫做“王雎”的野鴨長什麼樣子呢?百度百科說:“因其頭頂的冠羽,讓雎鳩看起來頗具王者的氣度與風範,古人亦稱其爲王雎。”這應該 是一種很有道理的解釋。經過綜合比對,中華秋沙鴨才最爲符合具有“王者氣象”雎鳩鳥的特徵。

    秋沙鴨這一中國特有鴨科物種,俗名鱗脅秋沙鴨,脅羽上有黑色魚鱗狀斑紋,其特有標誌是頭上有兩簇冠羽,像美麗的鳳冠一樣。秋沙鴨分佈於吉林、黑龍江、河北、長江以南地區以及西伯利亞,主要棲息於闊葉林或針闊葉林混交的溪流、河谷、草甸、水塘和草地,成對或以家庭爲羣,常常三五隻小羣活動,有時和鴛鴦混在一起。其生活的區域如長江以南的太湖、洞庭湖等也與“周南”之地相爲一致。東北小興安嶺、長白山一帶是秋沙鴨的繁殖地,夏末秋初之際——這時荇菜也還值花期,與各種野鴨一起南遷到江浙太湖流域、湖北洞庭湖、貴州平塘等地避寒越冬,一如揚雄《羽獵賦》所寫:“王雎關關,鴻雁嚶嚶”,一片熱鬧景象。

    中華秋沙鴨是第三冰川末期遺留下來的古老物種,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紅色名錄瀕危物種,比揚子鱷還稀少,有鳥中“大熊貓”之稱。近年來,在古“周南”之地如陝西洛南縣洛陽流域和洞庭湖支流桃源沅水(溼地)都有發現秋沙鴨靚麗的身影。由此可見,中華秋沙鴨應當就是“關關”雎鳩之鳥了!

    此外,從古至今,傳統的注、疏、箋大都認爲《關雎》是一首歌頌“夫婦之德”而又“剋制”的愛情之歌,並且是婚禮上所唱的頌歌。這種“微言大義”的解讀大異於其作爲“民歌”的意趣。司馬遷就曾說“風詩者,固閭閻風土男女相思之作也。”古典文學專家餘冠英先生認爲,《關雎》就是“河邊一位採荇菜的姑娘引起一個貴族男子的思慕”而已,一場即興的單相思,一件還沒譜兒的追求!唯其如此,才更有詩味和一種超越文本的象徵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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