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解讀背叛與饒恕的強迫性重複

米米對婚姻的痛:我跟他可謂是轟轟烈烈、也磕磕碰碰的戀愛到結婚已經10年整年。我一直覺得我們是令人羨慕的幸福家庭,可在3年前我偶然間發現,老公早就揹着我有外遇,我的幸福感瞬間遭遇晴天霹靂,儘管老公一再強調是身體的出軌,對象是酒吧女。但對我來說,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不管對象是天使還是妓女,那都是背叛。當時在朋友和父母的勸慰,在老公苦苦哀求原諒下,我邁過了心中隱痛。可恨的是後來,他又有三次出軌,每次他都承認錯誤、求我原諒,我看在孩子還小,看着他每次求饒的可憐,我妥協了。前兩天,我無意間看到老公的QQ空間跟一女孩非常肉麻的對話和照片,我心中累積的傷痛和憤怒使我幾近崩潰,又是歇斯底里發泄。他跪地求饒不要離婚給他最後一次機會,說都因酒精惹的禍,只是性需要,沒有情感出軌。但接下來的我傻了,難道再饒恕?好像我做不到;離婚?好像也做不到。迷茫中我越來越怨怒自己:每次想離婚卻下不了決心,每次饒他之後又後悔自己心軟,這樣的重複使我極其掙扎和痛苦。。。父母勸我再給他一次機會,我又深陷兩難,痛恨自己這種狀態。。。

婚姻是一種特殊關係,它特殊在從前毫無關係的兩人要緊密在一起。這就註定了婚姻是會密集性發生兩人前所未有的或公開或隱祕事情的盤踞地。人活在世界上最普遍的感覺就是自己是孤單的,匱乏的,不夠好的,不被人愛的,害怕被人拋棄的,所以纔會卯盡全力在世間找出一個能夠陪伴他、欣賞他、彌補他、愛他、對他絕對忠誠的人。婚姻關係就是建立在這樣的契約上的。

卻不知爲何,人們總是有意無意的以種種攻擊性撕毀着婚姻的契約,不是在婚姻裏爭得你死我活,就是鬥得硝煙瀰漫,不是鬧到法庭對簿公堂,就是冷靜但帶着滿身瘡痍而分道揚鑣。在婚姻的殺手鐗中,若說忠誠是最需要守護的底線,那麼背叛則是最具殺傷(死)婚姻的利劍。任何走進婚姻的人,都明知他們爲何要結婚,清楚雙方共同維護的底線是什麼,但爲啥有那麼多的人,總是控制不了要違背對方的許諾,要毀滅婚姻的契約呢?

從心理動力學來看(米米)婚姻中的背叛與饒恕

米米的婚姻關係,簡單說就是一個“背叛與饒恕的強迫性重複”的親密關係現象。若問背叛與饒恕何時了?或說要改變強迫性重複,前提是必須覺知強迫性重複以及致使強迫性重複的動因。

問題提出:他何以一次又一次出軌,又何以總是求饒?即行爲的動機與目何在?米米你何以會一次又一次選擇饒恕,爲了他還是爲了自己,也即,你行爲的動機與目的何在?他的不斷背叛,跟你的不斷饒恕有關還是無關?

婚外情是一個常見的社會現象,其緣由雖錯綜複雜,但發生的動機大致有①夫妻感情不和諧;②夫妻感情太平淡,尋找婚姻外的刺激;③競爭意識的喚醒;④報復心理;⑤性心理異常。米米老公的婚外情,亦是常見的婚姻現象之一,通過更細的信息(略)得知,老公出軌的主要動機是競爭意識喚醒和性心理異常。所謂競爭意識的喚醒,指的是一個人長期存有的低自我價值感,在具有被肯定的某種關係刺激下,喚起了自我實現的競爭需要,比如在婚姻關係中,一方的自我價值長期被對方忽視或貶低,容易促使在婚外關係中去尋找,而被忽視被貶低本身也是一種“競爭意識喚醒”的壓抑。所謂性心理異常(如包皮過長,妓女情結等)的男性,更容易在婚外尋求性心理滿足。

理解婚外情的類型、動機並不難,難解的是某種問題強迫性重複。米米和她老公,意識上都清楚自己所犯問題的原因,但並未意識自己所陷入的強迫性重複及其背後的情結驅力。所謂的強迫性重複,在精神分析理論上的意思是:“人在不知不覺中,特別容易被某一類型人的某種東西所吸引,而與他們發生或愛或恨的深刻關係。很可能是因爲這些人身上具有我們成長中重要人物(例如父母)的心理特徵。這些人在我們生命中出現時,給了我們再次機會,藉着與他們或快樂或痛苦的深度情緒互動過程,去醫治過去所受的心理創傷,彌補過去的遺憾,滿足小時候對自己特別重要,卻在父母身上未能得償的一些心理需求。”這個解釋,闡明一個人爲何不斷幹些“明知不可爲而要爲”之事的深層動機,幾乎無懈可擊。在米米老公的問題上,這一解釋是部分成立的,即他的不斷出軌,其背後是有那深遠而固着的自卑情結(低自尊、低自我價值感)。這源於他小時候被父母無意識的“拋棄”,被拋棄是人最深的自戀性創傷。而在他青春前期“玩酒吧玩妓女”的經歷,似乎是一種無意識的自戀創傷的修復,也像是一種報復性的釋放與滿足。因爲男人在與酒吧女的做愛中,能充分體驗到自我的存在感,尤其是男人的掌控欲和征服欲的存在。米米老公一次又一次的外遇,猶如總是或只是“愛上妓女”,嚴格講這是帶有原生家庭病理關係模式的個人情結,而非不愛婚姻對象的情感背叛。不幸的是,現實的婚姻對象只不過是當事者情結投射的替身而已。當然(不斷愛上同類型的婚外對象)這樣的強迫性重複的背後動力,多少是跟現實婚姻中的某種匱乏有關的,比如被控制、死亡焦慮、意義危機。從婚姻問題的臨牀現象得知,男人的不斷向外尋求情感關愛,大多是一種情感壓抑的出口,或對家有控制的逃避。

另外,米米老公爲何每次“背叛”後又苦苦求饒?應該說,他強迫性重複違背承諾,是因他有強迫性重複的內心情結。當人的情結氾濫,或被情結控制時,其理性是休克狀,無力奉行誓言。就像人醉酒之後會言不由衷。而他的不斷求饒,且一定要求饒成功的背後動機,仍來自他的內心情結——恐懼拋棄。在他的潛意識裏米米是他童年依附的重要關係人(母親),是他害怕再被拋棄的手握大權的理想客體。如果米米能饒恕他的“背叛”,就等於顛覆了他犯錯所象徵的不值得愛的壞我,這在原生家庭是不可能的。如果在他每次的“背叛”,之後米米都能重新接受他,這意味着他不斷證明了:即便我不好,但若能堅信自己會(是)好的,“母親”就會接納我,不會拋棄我。所以,害怕分離,或說渴望被接納,是他求饒的強迫性重複的動力。

那麼,如何理解米米的一次又一次饒恕老公,又一次次的後悔與自責?這似乎也是一種強迫性重複。從米米的性格分析中,她存在多個對立的特質(或叫做雙重性的人格面具),比如她既依賴又獨立,既強勢又脆弱,既大方又小氣,這使她處理問題易陷入既難肯定,又難拒絕的兩難。饒恕本是一種境界,從人性本善的角度,饒恕一個人犯錯是人所具有的基本能力,但米米一次又一次饒恕老公,且是饒恕“背叛”這樣的情感重錯,那是一種什麼能力呵?從她對“饒恕”的反覆後悔、自怨、自恨,看出她重複饒恕老公,並非她的包容能力很大,境界很高,而是有她不得不饒恕的無奈之選擇。換種說法,她並不想饒恕令她痛恨的背叛行爲。選擇饒恕,她清楚的理由是不希望家散,給他改過的機會,和看不得他求饒可憐的樣子。但能一次又一次饒恕“背叛”,她意識的這兩個理由顯然分量不夠,或不充分。

一個人能“強迫性重複”一種很不情願的行爲,一定有他無意識的強迫情結在驅使。米米的心路歷程中,所形成的一種東西可以解釋,那就是她對不被原諒的恥感,以及原諒人的後快(其來由的說明,略),簡單說,在她的潛意識深處固化有救助情結、對不涼解的憂患和敵意。在她成人後的生活中,對於錯誤之類,從來是隻有饒恕他人的不好,而從不做需別人原諒的錯事。可以推論理解,老公的強烈求饒,是喚起她經驗不諒解之痛的過去情景。她曾把不被諒解、不被接納體驗爲恥辱,在她的關係模式裏是不容忍有誤解和不諒解的。從米米意識層面的“看不得他求饒的可憐樣子”也可以證實這點。所以,每一次老公向她的求饒,都是對她無情的考驗,雖不能接受背叛,但她內在的感受告訴,她更無法忍受不諒解不接納的恥感。老公若沒被饒恕,亦如自己不被諒解的恥感的重現;他被饒恕,亦如自己自尊受迫,或情感壓抑的釋放。她每次饒恕老公的潛意識動機,都是對恥感的迴避,和誓改變老公總是“背叛”的企圖。但每次的饒恕並沒有使他改變,這又只會激起她的不服輸心理,其背後還有她深重的救助情結。因此,她重複救助或改變老公之惡性的衝動依然在。

應該說,米米婚姻中背叛與饒恕的強迫性重複,根本上是他們各自帶有原生家庭的情結所致,是他們各自內在的關係模式在現實婚姻關係中的重演。凡持久的婚姻問題,是沒有哪一個做的更對或更錯,只有因雙方固執的情結而無意識的配合,纔會有不停息的衝突模式。

還可以饒恕他嗎?

任何強迫性重複都是一種心理現實的外化,都有其深層的童年根源。但是,找到了根源不等於就能改變強迫性重複。可是依精神分析的立場,當人瞭解了自己,就等於部分改變了問題。比如,當你瞭解到自己默默運用的“強迫性重複”其實是無力醫治好自己的創傷,或是永遠滿足不了自己的情結的,這個瞭解(答案)本身會令人重新思考自己的取捨。由此我們也可推斷:擺脫強迫性重複的束縛,必須是跳出固執於自己情結的個人世界,把可能導致重複的環節切斷,並願意嘗試各種新的,好的體驗,完全是可能的。當然做到的前提,最好是通過精神分析的幫助,看清了自己的情結。

精神分析的治療很強調一種真正的瞭解,認爲一個人如果真正瞭解了自己內心很多想法的真實來源,瞭解了自己受困的思維和行爲模式,那麼他就有可能改變。如果不改變,那麼就是自身不願意改變,或者還沒有條件改變。這時候需要尊重個人的選擇,哪怕他必須因此受苦。

在婚姻的忠誠問題上,有人說:我們根本不用問“婚姻忠誠的底線在哪裏”,因爲它根本沒有底線,每一個人要的都是“絕對”與“全部”,那是一種完全的奉獻,也是完全的吞併。我們該問的反倒是:我們是否可能對一個關係徹底忠誠?這種忠誠是否會窒息我們渴望自由而不受拘束的心靈?你若能不受對方的“恐懼—自衛”反應所矇蔽,直接肯定他與生俱來的神聖美善,你纔可能肯定自己內在的神聖美善。但,這樣的理解太過理想,也不靠譜,回到現實中的婚姻,假如你的另一半,一次又一次地欺騙或背叛你,你會作何感受和反應?

我也常想這個問題,如果我的他背叛我,論清若是他的問題,我能饒恕一次,若是跟我有關,那不是饒恕他,而是饒恕自己有錯並改之。若他再背叛,論清若還是他的問題或是他的嗜好,我會考慮跟他分手。但我認爲,那不叫不再饒恕他,而是道不同不相爲謀。每一個人都有他特殊存在的權利,只有分手方能滿足各自的嗜好。我可能還會考慮:再給他一次機會,不,應該是給自己一次修繕婚姻的機會,因爲我始終堅信,任何一方出現問題,哪怕很嚴重,絕非只是出問題方有過,因此我會用我真心的愛和接納,等待對方真愛的迴歸。無論怎樣,我會相信愛是一種能力,如果糾結在很痛苦但又不願分手的婚姻裏,肯定有一方是欠缺愛的能力,若能使其成長,那唯有期待另一方給予愛和接納,這個衝突的婚姻才能得以救贖。

這樣的感慨,也等於回答了米米“還可以饒恕他嗎”的個人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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