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真正的窮人

文/孑逸

他是我們村裏唯一的一個留着長髮而不肯洗頭的男人。

在我五歲的時候,他大約三十來歲,卻看上去像個五六十歲的老頭。長到肩部被汗液凝成一團的頭髮,一套被污垢侵襲得油光滿面的中山裝,一雙增厚底的解放鞋。常常見人就“嘿嘿”一笑。笑意中,但又是一個明辨事理的人,村裏人的名字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偶爾手上會夾着一根菸,有一股淡定閒神的氣息。這是我對他的印象與記憶。

去年春節回家,和母親在菜地裏除草。他坐在路旁的石頭上,看着我們“嘿嘿”一笑。他健壯的身體還是三十來歲的樣子,挺拔有力。母親和藹地問:“大伯,你還有菜喫嗎?我讓姑娘送白菜來給你。”

“沒有哦!嘿嘿,好!”他答道。

我在一旁說,他會喫什麼菜嘛!以前我經常看到他只煮肉,不喫菜的。我也懶得跑。

“不要了,不要了……”他一邊回答母親一邊往家的方向走。

母親說他是一身傲骨的人,哪怕餓着肚子也不會隨意接受別人不友好的贈送。一定要平等對待他。

後來打發妹妹送過去,他收下了白菜,一直不停地說多謝。妹妹和他交流幾分鐘後,正印證了母親說的“一身傲骨之氣”。

窮人也有自尊,自尊無關高低貴賤。

想到許多年前,那時候村裏還沒有安裝自來水,大家是用水桶到井裏去挑水。他沒有水桶,就用蒸鍋去提水,在兩隻耳朵上捆上一根線,一路走到家,都有水滴灑在路上的足跡。他寧可灑出來只要半鍋水,也不願接受鄰居借給他的水桶。

當時,所有的人都好奇他爲何如此倔強,簡陋的生活,迎來全村人的嘲諷。嘲諷越加兇猛,他越是果斷拒絕別人的施捨。

這股倔強之氣,首先沒有一個人理解他到底是爲了什麼。

在政府給他建立屋子之前,他就寄宿在父母生前留下的老房子的一個角落,風吹日曬,雨淋霜打。餓了就帶上米去他曾幫助過幹農活的人家去煮,並且幫忙幹活他也不會隨意亂去,一定要去說話和藹,爲人善良的人家。若哪一天,沒有幫助幹活,又沒有帶食材去的時候,他是絕對不會在別人家裏喫飯的,哪怕是喝一口水,他都會果斷拒絕。

在整個村子裏,爺爺奶奶的家是他常常提着米去煮飯的一家,也是他常常幫忙幹農活的一家。無論陰晴雨雪,他都會堅持到晚上纔回來,且沒有一絲懈怠。幹完活的第二天,在邀請他來喫飯時,他又拒絕了。

全村人都呼喚他乳名——胡凱。

他的親人只剩下一個侄兒。很多人好奇他爲什麼從不去侄兒家,我也在大人們的疑問中感到好奇,無數次問過他。

“不想去,他家媳婦說話難聽得很,還罵人。”他笑呵呵地回答我。我心想:一個連家都沒有的人還懂得別人說什麼好不好的,真是怪人。

甚至全村人都認爲他是一個怪人,用另外一種眼光來打量他,眼神裏好像在釋放一種鄙視說:“人憨厚麼就算了,還不接受別人的施捨。”

村裏有很多人,農忙時幹不完的農活去請他幫忙;不要的大衣、棉被、豬肉都會不自覺地想要拿去給他,全部被他拒絕了。一直到現在,時光荏苒,歲月更替,村裏的人也不斷地老去,年輕的不斷長大,也沒有人在請他幹活,也沒有人在施捨衣物。只是偶爾會有人送點蔬菜。贈送中,讓他感到有些不和諧的話語,他寧願把菜扔掉也不會喫。

鄰居說,常常會看到胡凱把家裏的菜拿出來扔掉,又引起很多人的好奇;“明明是新鮮的,怎麼又不吃了呢?”可就是沒有思考過爲什麼他會選擇性地接受!

他的一生都在別人的憐憫中度過,但他卻沒有因爲別人的憐憫而放棄過倔強的性格。

我們都以爲慈悲就是去可憐比我們更貧窮的人,卻怎麼會知道他只是物質貧窮而已。

原來,我們都忘記了悲心的基礎是平等;佈施的精髓是分享。絕非憐憫與同情,更不是居高臨下的可憐與哀嘆。

經過那次事情後,腦子裏不斷浮現一句話:窮人也有一身的傲骨。不需要我們捨棄平等之心去廣撒同情,那會更傷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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