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梅溪

戴建東

到達東葉,已是暮色四合之時。

村口的梅溪邊,一座古色古香的八角亭迎風而立,周邊的農田裏,燦爛的油菜花正熱鬧地開着,金黃黃的一大片,像輕柔的地毯鋪陳在田野裏,空氣中瀰漫着花粉的氣息,這是鄉村春天裏獨有的味道。

東葉村依梅溪而居,古村靠內,新村則沿溪建造着一排排小洋樓,清一色的三層建築,家家戶戶都圍着一個小院子,院落內種植着花草,有的院落則擺放着石桌、石凳,或安置了假山,庭院角落裏的藤蔓悄悄爬上了圍牆,粉紅色的花朵趴在牆頭上,豔豔地觀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

梅溪源自金華北山雷公尖,是蘭江的最大支流,由東向西流淌匯入蘭江。金華北山以黃大仙而聞名於世,從大仙故里溢出的浮汁,匯聚而成湧入梅溪,帶着靈性的山泉,滋養着梅溪兩岸鄉民,難怪梅溪流域名人輩出。元代著名文學家柳貫、明代開國文臣宋濂、現代著名戰地記者曹聚仁,都與梅溪有着深厚淵源。

一江梅溪水,滋養了諸多風雲人物。

這次到達梅溪,是緣於蘭溪市作家協會舉辦的“紅色故事•流金歲月”金華市知名作家走進蘭溪採風活動,當日夜宿梅溪畔東葉村。入住在東葉的40多名作家,一下車,就被梅溪的清幽與恬靜所吸引,三五成羣在梅溪邊閒步。

四月的梅溪,柳綠花紅,春意盎然。人們沿着濱水綠道行走,悠然自得。路邊的一朵野花,溪中的一泓急流,掠過溪水驚飛而去的山雀,都成了人們手機隨手拍的“打卡點”。

因爲梅溪,鄉村才展現着柔美。

作爲一個千年古村落,東葉擁有豐厚的文化底蘊,循着新農村建設的腳步,村裏先後修建了“東葉人家”“三疊塔亭”等景觀。其中,雄跨梅溪兩岸的永濟橋飛檐翹角,壯麗氣派,與上游聚仁村的通洲橋相互輝映,形同姊妹。

喜歡傍晚散步的村民,便沿着這座仿古廊橋,由北向南慢慢閒逛,享受着清新的空氣和怡人的綠色。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這也是梅溪沿岸鄉民一天中最舒適的享受。

沿着梅溪修建的健康綠道,直達通洲橋,梅溪流水潺潺,兩岸綠樹成蔭,湖光山色,炊煙漁歌,山林蔥蘢……恬靜的鄉村景觀,以及村邊牆上繪製着的動漫牆畫,讓梅溪成了遊客的“網紅地”。

梅溪綠道兩旁是迎風搖曳的柳樹,根鬚已深深扎進溪底,柳枝垂掛在溪水之中,在微風吹拂下,輕柔擺動,宛若少女曼妙舞姿。偶爾飛來的白鷺,停歇在凸出溪水、被廊橋燈光照得烏黑髮亮的岩石上,點綴着梅溪的風景。

對於蘭溪北鄉而言,梅溪是一條滋潤鄉土的母親河。梅溪養育的鄉民,如同豐潤的水草,生生不息。梅溪附近的諸葛八卦村,以諸葛後裔集聚而聞名於世,而梅溪沿岸值得驕傲的祖上功名人物,便是葉夢得。

葉夢得是宋代詞人,字少蘊,紹聖四年(1097)登進士第,歷任翰林學士、戶部尚書、江東安撫大使等官職。晚年曾隱居湖州弁山玲瓏山石林,故號石林居士,所著詩文多以石林爲名,如《石林燕語》、《石林詞》、《石林詩話》等。

作爲南渡詞人中年輩較長的一位,葉夢得開拓了南宋前半期以“氣”入詞的詞壇新路。葉夢得詞中的氣主要表現在霸氣、狂氣、逸氣三方面,飄逸的風格在南宋古文學史上留下重要一筆。

在葉夢得《石林家訓》的影響下,梅溪邊的東葉村文化名人輩出。現代著名的雕塑美術大師葉慶文、書畫美術大師葉劍鴻都是東葉村人。現東葉村還建有全國首家農村雕塑展覽館——葉慶文展覽館和婺派青年書畫家葉劍鴻書畫藝術館,葉氏新秀爲梅溪兩岸的鄉土文化增添了輝煌一筆。

流經東葉的梅溪,儼然是一條人文之溪,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鄉賢名流。這些閃耀着光芒的風雲人物,給梅溪塗抹上眩目的色彩。

夜色蒼茫,唯霓虹閃爍,讓一江梅溪水閃着亮光。

梅溪悠悠,千年不絕。溪水流淌中演繹的悲歡離合,早已融入了兩岸鄉民的煙火日常。到了梅溪,自然不能忘卻一代名流曹聚仁與王春翠的悲情傳奇,我們趁着夜色,沿着梅溪朝聚仁方向驅車而行。

聚仁村原名鄭巖陽,位於塔山腳下,後因曹聚仁而更名。曹聚仁先生是抗戰時期的戰地記者、國共合作信使。曹聚仁一生筆耕,著作等身,抗戰時期,曹聚仁遊走東線戰場一帶,撰寫、發表了多達4000餘萬字的錦繡文章,1938年4月7日“臺兒莊大捷”由其首發,一度成爲激勵國人抗戰的勝利號角。

到達聚仁村,暮色蒼茫,梅溪邊古木蒼天,懸掛在樹枝上的霓虹燈,忽閃忽亮,把五顏六色的光融入了清澈的梅溪水中,照亮了整條梅溪。溪邊的農舍裏,傳出旋律悠揚的歌聲,似乎把樂曲也要融入這溪水之中。

南北橫跨的通洲橋是聚仁村最具特色的標誌性古建築,橋身用紫青的岩石拱砌而成,橋上的古廊橋,雕樑畫棟,飛檐翹角。行走在通洲橋上,放眼四周,整條梅溪垂柳依依,古樟蒼然,遠處農舍屋頂,炊煙裊裊,雲霧瀰漫,讓村莊沉浸在一片夢幻之中,梅溪風光盡收眼底。

我們只知婺州古城有一座通濟橋,梅溪之上爲何會有通洲橋?原來,塔山腳下的古鄭巖陽村,清代隸屬浦江縣通化鄉,因梅溪之水直達蘭江洲,因而取名通洲橋,寓意從梅溪走出去,可以通達江洲,直貫天南海北。

古人取名,都有放眼五湖四海的家國情懷。

塔山古爲金衢通往嚴州的咽喉要塞,苦於梅溪阻隔,村民便在梅溪之上建造了通洲橋。通洲橋原爲木橋結構,始建於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清嘉慶五年(1800年)因山洪泛濫而毀於一旦。清光緒十二年,爲防禦洪水沖毀,村中諸位鄉紳賢達發起捐助,將原來的木橋結構改爲六墩五孔、圓弧形石拱廊橋。

修建後的通洲橋,拱券爲縱聯砌築,橋面鋪條石,兩側設條石護欄。橋上建廊屋水榭21間,兩端爲重檐歇山頂門樓,飛檐翹角,中懸通洲橋匾。橋墩向上遊做成分水尖,起到有效分剎洪水作用。

此後的年輪裏,通洲橋穩穩地坐臥在梅溪之上,一任歲月的風霜雨雪沖刷。青山環抱,阡陌縱橫,溪流蜿蜒,綠意聚合,橋端蒼鬱的古樟與廊橋交相輝映。“下臨百尺之長波,上建廿椽之水榭”,給梅溪山水增添了無限詩情畫意。

風景因人而美麗,梅溪也離不開悽美、風雅的愛情故事。

抗戰時期戰地記者曹聚仁和他的結髮妻子王春翠,就相戀於梅溪之畔。曹聚仁居住在蔣畈村,王春翠居住在塔山村,兩村僅隔着一條梅溪。曹聚仁在15歲那年,在廊橋上偶遇鄉村少女王春翠,少年時代的驚鴻一瞥,從此在通洲橋上鎖定了他們攜手相隨的身影。

1921年,剛與王春翠新婚不久的曹聚仁赴上海愛國女中任教,王春翠則赴浙江省立女子師範學校就讀,兩人暫時分別。婚姻生活的聚少離多,曹聚仁與王春翠的情感世界出現了裂痕。後來,曹聚仁又與女學生暗發戀情,加上愛女曹雯在梅溪畔幼年夭折的打擊,讓曹聚仁痛不欲生,最終與王春翠勞燕分飛。

戰火紛飛的年代,王春翠孤獨守望在曹氏老宅中。而成爲戰地記者的曹聚仁則激情奔走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但他依然與遠在家鄉的王春翠保持着書信往來,在稱謂上仍然稱之爲愛妻,視其爲知己。雖無婚姻締結,仍可成爲摯友。

文人的世界裏,一切愛恨情仇,付諸淡然一笑。

解放前夕,曹聚仁遠赴香港任職,而王春翠選擇留在梅溪之畔,專事鄉村教育,從此天各一方。此後,王春翠每天都會站到通洲廊橋上,凝望遠方,內心深處烙印着對曹聚仁的愛與恨,如梅溪之水,長流不息。

直到1972年,曹聚仁在澳門去世,消息傳到梅溪之畔,孤身一人居住的王春翠,默默走向廊橋,朝着澳門方向深情遙望。梅溪之水悠悠,往事不堪回首,沉默在蕭瑟秋風中的王春翠不禁淚眼迷離。

天涯海角有止境,此恨綿綿無絕期。

十五年後,孤獨守望大半生的王春翠病逝於蕭山,骨灰被親屬移回蘭溪,埋葬於梅溪之畔的蔣畈曹氏先塋。王春翠與曹聚仁的婚姻,雖然沒有相伴終生,但終究是結髮之妻,得以曹氏族人身份魂歸故里,此情足以告慰亡靈。

美國作家羅伯特撰寫的小說《廊橋遺夢》,一時風靡世界,攝影師羅伯特與家庭主婦弗朗西斯卡在廊橋相遇,從而催生了動人心絃的情愛故事,感動了成千上萬的年輕人。

而梅溪廊橋上的“曹王之戀”,同樣以悲劇的悽美,演繹着東方的“廊橋遺夢”。現留在聚仁村上的王春翠故居,白牆黛瓦之間,講述着歲月滄桑。唯有通洲廊橋下的流水聲,依然傳遞着幽幽的哀怨之情。

故人已逝,而廊橋依舊。

如今,通洲橋已成了梅溪人的旅遊勝地,背靠掛鐘尖,面向竹葉潭,習習春風,潺潺流水,成爲年輕人追逐浪漫的“香格里拉”,許多情侶慕名前來尋找愛情。他們在梅溪泛舟,在廊橋休憩,留下了永不褪色的情感記憶。

在通洲橋北側,是一片空曠的場地,標誌着通洲橋爲“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立於橋頭,茂盛的綠植花草遍佈在兩旁,迎風綻放的花朵,躲在草叢中,朝着遊人嬉笑。兩棵古樟樹,濃蔭覆蓋,昂首屹立在關公廟旁,與關公老爺一起護佑着梅溪兩岸鄉民。

古樟的根系,盤錯在溪水之中,汲取了春夏秋冬的養份。

古橋是有靈性的,因此古人都會在橋頭修建一座廟宇,供奉着神明塑像,這是先人對神靈的膜拜與圖騰,以圖護佑鄉民。難怪古人造橋修廟,都有福廕子孫的含義在內。

我們在溪邊找了一塊空地坐下,靜靜地觀賞着梅溪夜景。梅溪的水像柔軟的綢緞,輕輕地舒展着,溪水兩邊的霓虹燈,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合着人們嬉鬧的歡笑聲,倒映在平靜的水面上,顯得恬靜而柔美。

行走在聚仁村,長弄里巷,縱橫交錯,廊橋流水,綠樹掩映,沿梅溪邊修建的民宿、農家樂,賓客盈門,幾乎家家燈火通明,嬉笑不絕。古建悠悠,歷史蒼茫,這個古村落以清幽的環境,向人們展現着獨有的魅力。

浮在溪水中的小竹筏,靜靜地等候着遊人。

夜深了,鬧騰的遊人還沒散去。他們在農家樂門口的廣場上,盡情K歌,喧泄着內心狂熱的情緒。小鄉村帶給我們的寧靜,與狂歡的人羣形成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畫面。

“無論春天有多麼遠,我亦心坦然,能握住你的久違雙手也無憾,情願一生追隨,只爲夢能圓。莫說歲月長長,歲月長更纏綿。如果擁有一瞬間,寧願放棄我孤單。幸福慢慢體會,真情融化真情感……”

謝霆鋒演唱的《今生共相伴》從農舍門口傳來,如泣如訴,纏綿悱惻,傷感情歌似乎也融進了泛着紅色光芒的梅溪之水中,帶着淡淡的哀思緩緩流向遠方,傳遞着小鄉村的思念與憂傷。

鄉村的夜景,總是這樣迷人。趁着夜色,我們放棄了乘車,沿着梅溪綠道,從聚仁返回東葉。在鄉村的夜晚緩緩行走,細數繁星,靜聽蟲鳴,鄉村慢生活,讓人產生的舒適,是居住在城裏體驗不到享受。

沿梅溪行走,整個人像浮動似的,輕緩的水流聲,山風的呼嘯聲,還有草叢中不知名的小蟲鳴叫聲,夾雜在一起,傍隨着我們一路前行。而梅溪的水,則緩緩流動,與星光照耀融爲一體,閃着光亮的水波,在夜風的吹動下,像走馬燈似的,在溪中游走,宛若一幅遊走的畫卷。

遠處,綠樹掩映的農舍裏,依然隱隱傳來悠揚的歌聲,連同梅溪之水,伴着我們返回住處。在鄉村的夜晚行走,心靈會有一種特殊的安靜,在這種氛圍之下,田園“慢生活”也正一步一步融入現代都市人的生活之中。

進入村口後,從農舍窗戶內透出的燈光,投射到溪邊的柳樹上,與剛泛青的柳條融爲一體。梅溪,這個蘭溪北鄉的生態綠道,以一種舒緩、輕柔的姿態,向遊人展示她的魅力。

靜夜無聲,月光如水。夜宿梅溪畔的農舍裏,喧囂歸於寧靜,唯有梅溪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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