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樹(四十一)

      四月二十日,我們一行四人進入了鵬程長嶺村。

    大山環繞的長嶺村與香江只有一河之隔,一堵高高的圍牆分開兩地,一邊繁榮富庶,一邊荒涼貧瘠。

    在華夏的版圖上,像長嶺這樣的小村莊不知凡幾,但大多數都沒有在地圖上標註的榮幸。此地因爲毗鄰香江,爲華夏東南的門戶,因此在鵬程的地圖上佔了一個不小的位置。

    處於大山皺褶裏的長嶺稀稀落落的分佈着一二十戶人家,此時山頭屋邊的樹木去冬的黃葉已經落盡,那些亞熱帶季風氣候特有的馬尾松、大葉榕、鳳凰木、相思樹、梔子花將村子裝扮得五彩繽紛。曉日初升,天邊彩霞豔麗,而村子裏的炊煙裊裊升起,雞鳴犬吠、人語喧闐,這一切有如人間仙境般的縹緲虛幻。

    我們在兩戶相鄰的農家借住,房主五十多歲的年紀,一頭黑白交雜的頭髮,黝黑的臉上滿布歲月的痕跡。他身體乾瘦,骨架卻很粗大,背脊微現佝僂,應是被生活的重負壓彎。

    趙飛明顯和房主認識,他送上禮物,和老人熟絡的交談,老人本訥的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一連迭地說着什麼,應該是什麼不好意思,受之有愧的客氣話。

      老人陪着我們在屋裏的一張飯桌前坐下,招呼老伴上茶,自己抖索着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紅雙喜”,拘謹地請我們抽菸。他則從腰帶上抽出一根旱菸杆,於煙荷包裏捏出一片菸葉捲起放進煙鍋裏,巴嗒巴嗒地抽了起來。

      旱菸的味道非常的辛辣刺鼻,讓我們很不舒服。老者自然沒有這種覺悟,半眯着眼睛,抽得很是愜意。而我們自然不能將內心對旱菸的抗拒表示出來,那可是有失禮貌的不是?

      指間的“紅雙喜”皺皺巴巴,它是和湖南“長沙”同檔次的煙,售價在二元左右,這煙本來比起我常抽的“古湘”還高一個檔次,抽在嘴裏卻感覺出一種怪味,尼古丁的味道里似乎還有一種汗水、甚至是發黴的味道…,當然,也許這僅僅是心理作用,是“紅雙喜”煙桿慘不忍睹的外現帶來的聯想,姑不言尼古丁本身的味道特別的濃郁,單是菸鹼和焦油就可以混淆其它的怪味。但就算知道這點,嘴裏也泛起一陣苦澀煩惡,如不是顧忌老人的面子,早就把煙丟掉了。

      老人家裏只有老兩口,聽趙飛介紹說老人的兒女們早些年都偷渡去了香江,他們在那邊混得不錯,那邊就是打工種地,工資也是這邊的四到五倍,他們錢掙得多,自然樂不思蜀,偶爾託人帶點錢物回家,就算是盡了做兒女的孝心。

      牆壁上掛着的“全家福”述說着這個家庭曾經的熱鬧溫馨,此時即便是有我們的來臨,依然趕不跑這份清冷。有得到就有失去,這種得失往往無從衡量。

    大山裏的空氣很好,滿滿的負離子總是讓人身心俱爽。老人家的房子應該是早幾年翻新過,紅磚砌的小二層,地上水泥鋪地,樓頂的木板微紅微黃,還未被塵灰和煙火改變本來的顏色。窗戶很大,木頭和鋼筋做成的窗架,配上玻璃窗頁,透露出一種現代氣息。風從山林田野吹進來,帶着那種熟悉的草木莊稼的氣息,使我產生一種回到故鄉的感覺,南方所有的農村,風土人情都有很多的相似之處,空氣的味道並無二致。

    從衡陽到花都,再從花都到鵬程,關於趙飛所做的生意,我到此時依然雲遮霧罩,不知道具體是做什麼的。反正,我把他當成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應該不會害我就是。我人一個,卵一條,也沒有被人謀害的資本。然而身處異地他鄉,在全然陌生的人和環境裏,心裏絕不是表面的平靜,免不了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我正襟危坐的陪着他們,勉爲其難的聽着詰屈聱牙,晦澀難懂的言語,這於我,宛如苦刑,心裏毛不是草不是,讓我湧起了哭笑不得的況味。趙飛似乎感覺出了我的不耐煩,眨了下眼睛,用江湖黑話說:“老兵,我哩管話你不彎媒,你切找那羊許豪配嗨。”(我們說話你聽不懂,去找那兩個同伴玩)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沒有和趙飛休慼與共不怎麼仗義,但降心相從的修養委實太差,當下如蒙大赦,對着老者點頭一笑,起身離去。

    隔壁院子的那兩個同行正坐在屋檐下的長凳上聊天,我知道他們一個是廣東中山的,一個是遼寧撫順的,都是趙飛的戰友。因爲和他們並肩作戰過,心中早沒有了那種因生長地域不同而存在的陌生和隔閡,“自己人”的念頭不知不覺間將彼此的心鏈接在一起。

      中山率先站起,一臉笑容的打着招呼:“老弟,來了,快過來坐。”

      撫順摸出煙來,是那種叫“箭牌”的洋菸,KENT是英語“愛你的眼睛而不是眼淚”的縮寫,這種煙通體白色,煙味與所有的英美煙一樣,特別的辛辣刺鼻,(薄荷味的除外)煙氣入喉時有輕微的滯澀感,遠不及國產煙的醇厚,但受西風東漸的影響,港、粵一帶的男人最喜歡抽這種煙,似乎一枝在手,自己也變得洋氣了一樣。身份來自於金錢的包裝,“箭牌”價格不菲,一包要十五塊,卻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買來裝逼的。

    我見獵心喜,雙手接過時不免有點受寵若驚的味道。煙不論貴賤,味道本身沒有多大的區別,幾分錢和幾塊錢一根的煙抽在口裏產生的感覺都是心理作用導致的。

      撫順劃火柴的動作很是瀟灑,他左手平夾火柴盒,右手尾指輕推內匣的同時,拇指食指已經快速捏出一根火柴桿,劃火的瞬間,左手的火柴盒角度變換,和手掌一起變成一堵擋風的牆,右手隨即靠近左手,兩手掌上方餘一個鴿子蛋的小孔,可以看到火苗在手指間顫抖燃燒,舞出絢麗的姿態,此時便是有風吹過,那火苗也不會熄滅。

    一根火柴將我和撫順的煙點燃,尚餘大半截,中山舉煙就脣,等待着撫順點火,撫順卻是促狹的一笑,食指一彈,火柴棍飛向階檐下的坪地裏,癟嘴說道:“一火不點二煙,你卵毛都走白了,不會連這規主都不懂吧!”

    中山反脣相譏:“我走江湖的時候你還在地上撒尿和泥呢,偏生你有這麼多的臭規主,一根火柴可以點四根菸的,爲麼不物盡其用呢?臭規主害人不淺知道不?”邊說邊摸出一個打火機來,手指輕掀,機蓋叮咚一聲,很是清脆動聽,掄動齒輪,唰聲響起時一朵桔紅色的火苗炫耀地燃起。

    中山棱角分明的臉在搖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箭牌”在他冗長的吸吮下瞬失一片江山。“箭牌”是所有的菸捲中燃燒最慢的,肺活量不足的根本抽不出多少煙霧來,我不由對着中山翹起大拇指,以表示對這杆強悍煙槍的佩服之情。

    撫順不以爲然的“嗤”了一聲說:“你乾脆抽那種沒有過濾嘴的煙好了,抽’箭牌’完全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這種煙要細細品嚐,哪裏可以撕掉過濾嘴呢?當然,和你這種粗人說這些是對牛彈琴,浪費表情…”

      我仔細一看,中山果不其然撕了濾嘴,怪不得吸得這麼順暢,以我這個資深煙鬼也要自愧不如呢。用手揉了揉過濾嘴 ,發現這煙的過濾嘴另有玄機,別的煙就小段海綿,這煙的過濾嘴竟然分作幾節,有軟有硬,中間還有些顆粒狀的東西,當下恨不得將之撕碎看過明白,想想此舉有對撫順不尊重之嫌,只好作罷。

    男人之間的咫尺天涯,常常是被一根香菸融化的。我和中山、撫順擠坐在長凳上,遙望遠山,感覺三人變成了相識多年的老友,煙枝雖已燃盡,空氣中依然有氣味存留,這似否意味着我們的友誼也有散去、乃至消失的一天呢?

    時已近午,習慣了三餐的肚子故技重施,提出了嚴重的抗議,腸胃蠕動,咕咕的聲音羞澀中透着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頑強,祈求我們去滿足它的要求。

    擡腕瞄了一眼手錶,已經兩點多了,這時間未免過得太快,而我們的午餐在哪裏呢?這個小村子莫說飯店似乎連小經銷店都沒有一個,巧媳婦難爲無米之炊,四個糙爺們又該如何解決午餐問題呢?早知這樣,應該先就和借住的人家說好和他們搭夥撒,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祭五臟廟可是頭等大事,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喫餓的慌。

    “去哪裏喫飯?”我向着中山不恥下問。

    “呵呵,你也餓了?以前都是在木根阿叔家搭夥,這次應該也不例外吧,木根阿婆菜做得不錯,趕得上餐館的廚師,細老弟,等下你就知道了,包你把舌頭都吞下去。”中山笑容可掬的回道。

      “太誇張了吧,家常菜因爲沒有那麼多的佐料,味道最好也有限吧。”我不以爲然的說。

    “說起喫,我最有發言權,”撫順一下子來了興致,開始滔滔不絕起來,“現在華夏有八大菜系,魯、川、粵、蘇、閩、浙、湘、徽,但在清朝以前,聞名的只有魯、川、粵、蘇四大菜系,喫貨界有句名言叫‘食在廣東',粵菜以鮮香爲主,選料精益求精,烹飪菜餚講究清而不淡,鮮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膩,擅長烤焗炒燉蒸,追求食料的本味,小處見大,在細節上下功夫,將烹飪這門學問發揮到了極致,嘖嘖嘖…”

      撫順的話聽得我饞涎欲滴,對這頓飯滿懷憧憬。

    從屋前坪地邊的矮牆望出去,百餘米外有座林木蓊鬱的小山丘,一角小樓掩映其中 ,紅牆碧瓦,很是清幽。和整個村子破舊簡陋的房屋相比,那山那樓無異於鶴立雞羣,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貧民窟中突兀出一座王宮,除了驚奇還是驚奇。

    撫順循着我的目光向那裏望去,口裏開始釋疑解惑:“兄弟,知道那是個什麼所在嗎?打死你都想不到,它是香江著名影后君怡的別墅,君怡是土生土長的長嶺人,小時候隨父母遷居香江,長大後加盟無線,在影視歌三棲發展,此人天生麗質、才藝雙絕以溫文優雅的形象及清新脫俗的氣質成爲香江“玉女派掌門”,三年前,正直事業高峯期的她突然宣佈息影,回到老家長嶺…”

    我莫名驚詫,影星之類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人物,平時除了在電影、雜誌上面看到她(他)們,根本就不可能與之發生半點交集。而過慣了紙醉金迷、醉生夢死、前呼後擁生活的他們又怎麼可能棄繁華而甘清貧?迴歸田園,於他們而言,不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隱約聽人八卦過演霍大俠和唐和尚的兩個演員因戲成魔,或出家或買肉,其實不過是博人眼球罷了,聽了一笑置之。如今這活生生的事實擺在眼前,卻不由得我不信。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聽了雖生感慨,何妨一笑?畢竟這種事和我半毛錢的光系都沒有不是?

    想想其實挺可笑的,香江和大陸相比是真正的彈丸之地,人口基數不及大陸的千分之一,但其湧現的的影視明星、影視作品卻非大陸可以望其項背,這除了娛樂體制的問題應該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香江的影星,臺島的歌星讓大陸人羞愧無地。

      木根叔家的午飯果然沒有使我失望,白切雞、水煮鯿魚、脆皮燒肉、豉汁排骨、各種山珍時蔬讓人口齒留香,欲罷不能。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在木根叔家的食宿費五元錢一天,這在後世的確不值一提,按當時的消費來算卻是價值不菲,但我們依然覺得物超所值,就今天這餐飯,在花都的餐館裏絕對不止五元錢。

    飯後,木根叔說要到池塘裏打魚給我們喫,盛情難卻,便相跟着一起去幫忙。

    木根叔家的池塘在影星君怡居住的那座山丘下,四周綠樹環繞,青草葳蕤。池塘大約畝許,午陽輝映之下波光瀲灩,池水微青微黃,一角飄滿新鮮的魚草,幾十尾草魚正在水面爭食,不時翻起幾朵浪花,使整個池塘呈現出盎然的生機。

    我們的到來打破了池塘的寧靜,悠閒吞草的魚兒扭頭擺尾,逐浪衝波,競相沉入水底,水面一時間浪花四濺,噼噼啪啪的聲音此起彼伏,煞是熱鬧。我們嘻嘻哈哈,用南腔北調錶示着內心的驚歎喜悅。

    殺豬網魚是農村裏難得的熱鬧事,最是吸引人的圍觀。此時的長嶺村民三三兩兩走了過來,不多久就將一道塘堤擠得嚴嚴實實。木根叔正在嫺熟地翻弄着一副撒網,銀白色的網絲在古銅色的雙手下慢慢展開、翻卷、合攏,那漁網像一朵花在展示開謝的過程。

    準備就緒,木根叔直腰站起,他左手握住漁網蹶子和三分之一的網口部分,右手將漁網蹶子掛在大拇指上,再握住剩下的網口部分,兩手保持一尺左右的距離,身子左轉,雙腳前後分開,突地吐氣發聲“去!”,以腿帶胯,以胯帶腰,以腰帶肩,以肩帶臂,手中的漁網自身體左側右旋,如出膛的炮彈高高射出,在空中張開一朵傘的形狀,拴在左手腕上的網繩去勢一盡,那“傘”便迅速向池塘罩落…

      “撒網看圓”,“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木根叔打魚的一招一式無不顯示他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把式,此時雖未收網,我已知道絕對所獲甚豐,塵埃落定,等下的收網纔是最爲激動人心的高潮部分,我卻對這一切失了興趣,畢竟,在老家經歷這般的場景不知凡幾,早已經麻木了。

    我的目光四處睃巡,相比打漁,美景更讓人悅目賞心。

    池塘靠山處修了一個類似碼頭的石臺,三方有木製圍欄,一條石板鋪成的小路逶迤向上,通向影星君怡那棟豪華的別墅。目光向上,我看到別墅大門口站着一個穿鵝黃色長裙的女子,她大約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一頭秀髮披拂兩肩,玉膚冰肌,鉛華不施卻容光照人,儀態萬方,令人不可逼視。此人不問而知,定是那聲名赫赫的影星君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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