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窗覽書:《活着》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近日讀《活着》。

很多年前,曾看到過據此書改編的電影(好像是葛優演的福貴),懵懵懂懂。前些年讀《兄弟》和《許三觀賣血記》時,曾想再看看《活着》,卻因被其它書吸引,擱置下來,直到今天。

接着又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耗時是《活着》的三到四倍;但仍有些心理分析有待揣摩。這本書以前韓少功老師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只看了點片段;當時給人的感覺是讀昆德拉似乎很時髦,因此有點抗拒。我讀的是許均翻譯的版本。讀了便覺又一次驗證了自己的任性和自以爲是,昆德拉名不虛傳。

正如餘華在《活着》的《韓文版自序》裏所說:“‘活着’在我們的語言裏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這本書寫的就是一個忍受的過程,說得主動一點,是承受,總之它是人類被動接受責任苦難平庸的過程。福貴一生所遭受的重大打擊,幾乎都是外來的:除了第一次因自己賭博輸掉家產和父親去世有他個人的因素之外,他被抓壯丁、兒子有慶因爲縣長的老婆輸血過多而喪命、女兒產後大出血身亡、妻子得軟骨病死去、女婿搬運時被砸死、外孫生病時喫豆子撐死等等,都是來自個人無法預料和無法抗拒的意外因素,叫人無處控訴,你不知該向誰討說法;只能像泥土一樣默默承受。日子就是這樣向前熬的,難道這塊土地上的躬身而作的農民不都是這樣活着的嗎?

且慢,被國民黨大兵抓去,連陣地都沒分清,連攻打誰都不清楚,糊里糊塗地看着身邊的同伴一個個被炸死或半死不活地扔掉;13歲的善於長跑的有慶卻被無良醫生抽血抽到人昏死;由於家貧外孫生病得到喫豆子的待遇竟導致撐死,這些結果難道僅僅是意外嗎?還有諸如賣掉鳳霞,隊長被抓,春生自殺,只能說個人在一個時代面前的渺小與無助,當這個時代有戰亂紛爭,權力更迭和政治運動的時候,不論是小人物還是大人物,個體總是被歷史洪流沖刷着的小石子,沒有力量反抗的。或者說,個體的生命是被忽視和輕視的。

而這,恰恰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一個隱喻。托馬斯、特蕾莎、弗蘭茨、薩比娜,你不能把他們簡單歸類,但是卻可以給他們的覺醒程度排列次序。是的,我認爲就是這個次序。托馬斯固然是個浪蕩子,但比較這些人裏,他是在輕與重中間,相對找到平衡點的那位,越到最後,他越理性而博大,寧靜而寬厚。只有他,不只在靈與肉之間拷問自己的靈魂,也將自己的命運和愛人和祖國聯繫在一起。對於妻子特蕾莎,他給予的同情是至高無上的,他用一生的時間分享她的不安和驚恐,他對她的體貼更多顯示在對其心靈的關注上,因而他隨她而搬遷,安撫她的情緒。他前後有一二百個情婦,這是他感知肉體並據此尋找靈魂的方式,他掙扎在肉慾與靈魂的需求之間,最終安穩下來。只有他,說出了輕和重的關係,責任和使命使一個人的存在有了意義,“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不僅如此,更難得的是他顯示的對祖國的悲情關注和對個人與集體的思考,個體的被輕視和歷史的被遺忘,纔是難以承受的“輕”,被大衆和社會裹挾,去“媚俗”,看似重,實則最該被批判!

特蕾莎是個隱忍而忠貞的女人,她感激托馬斯收留了她並娶之爲妻,又爲托馬斯接連不斷的“背叛”所困擾,比之弗蘭茨的妻子,她更有修養,也不斷在音樂書籍以及與托馬斯的情感上尋求自我,所以,她怨恨托馬斯的濫情,但是也抱疚於自己成爲托馬斯的負擔,甚至到後來,她能體會到托馬斯愛的實質,反思到自己的任性和托馬斯的遷就,意識到自己在丈夫生命中無可比擬的分量,這很難得。我甚至認爲她最後理解了丈夫的行爲並因此改變了對世界的看法,她在內心逐漸強大的同時越發溫和,寧靜。我真喜歡他們兩個送走卡列寧的做法,他們爲它注射了安定,對它說別怕,說它會夢到它的好朋友,他們照常工作;下班後,確信它的離開,托馬斯在特蕾莎幾天前選好的地點挖好長方形墓穴,特蕾莎用牀單裹好卡列寧,他們葬了它,並且想象墳頭的墓碑與上面的文字。這行爲充滿對夥伴的深情,但不矯情,顯示着對生命的珍惜與尊重。

弗蘭茨本和特蕾莎一樣是個規矩的男人,只是沒有特蕾莎那麼敏感,但是他有更多的革命理想。他看似正統的生活方式,對妻子以死相挾的愛的回報,禁不住一個女人的小小誘惑;同樣根植與他腦子的革命理想和英雄主義情結,在一次看似豪情實則虛僞的行動中土崩瓦解,最後他才明白,保護自己的小女友,珍惜兩人的情感,纔是自己最該做的,儘管這依然是因爲他臆想出爲之迷戀的情婦的影響。可以說,弗蘭茨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仍不能離開一個影像的指引。因而,他所尋求的生活儘管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是依舊有主動負壓的因素。可惜,他的尋求之路結束了,更令人感到無奈和荒誕的是,他的葬禮由他最不想見的妻子來安排,他愛的女友只能躲在人羣后哭泣。

薩比娜這個人讓我想到法蘭奇的小說《神祕化身》中的蕾西,因爲她們都是背叛和逃離的形象。背叛家庭,背叛情人,背叛故土,只要覺得相處的人和環境要把自己的生活固化爲一種模式,有被支配的趨向,她們會立刻從其中抽身,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只不過,蕾西爲此隱姓埋名,幾乎不敢觸及愛情,甚至喪失了生命;而薩比那更張揚更灑脫,她不必更名改姓,也享受一段段愛情,事業上也有一定成就。人們更多的是譴責她們的背叛,因不肯有一點點負擔,拋卻責任,而讓她們“陷入虛無”。這固然有一定道理,但是我們難道不認爲她們的行爲也是在尋求不斷更新自我的過程嗎,難道這不是人類自己不斷背叛家園背叛自然的一種隱喻?是不是說人類的走向也是虛無呢?

現在我要回到兩者的關係上來。

我不停地說道一個詞——“尋求”。這正是兩部小說人物命運走勢(而非結構和寫法)的比較點。

《活着》中的人物無不在忍受,看似頑強,實則麻木。作者所說的“力量”不是爆發的,是在抗壓中積累的。這種力量是扁平的,即便是福貴在有慶死後的爆發,也是轉瞬即逝,因爲他沒有伴隨思考,沒有伴隨“尋求”,因而沒有後續,只有一連串的承受再承受。這種活的形式是動物式的,因而只是人的自然屬性的顯露。因爲人物思維簡單,環境爲我們所熟悉,所以給人純樸的親切。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人物大都在尋求,他們積極尋找掙脫困境的缺口。看似他們掙扎在靈與肉,輕與重之間,國家和個人之間,似乎很無助,但實際是內省的。即便是被托馬斯拋棄的兒子,還有被他無意冤枉的駝背記者,也都在積極行動,更多了人的智慧和不屈,不屈於慾望的驅使,不屈於環境的壓迫。因而這種活的形式是更主動的,也似乎是更具有智識的。

兩部作品都提到合作社和其他政治運動,福貴的村莊和布拉格郊區的小鎮,因爲受了同一個國家的影響,時期大致相同,但捷克這個小國家的反應與我們有區別。小說固然不是歷史,但可以窺見一斑。

因爲只讀一遍《不》,也更因爲學識所囿,說不了更多更深,就此打住。

                        2012、8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