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歲

五月初,陰天,上午九點的樣子。

我無聊的站在值班室外。從小區裏走出來一位老人。在大門前停住他的閒步,站在那裏喫東西。左手拿着還剩三分之一的一個“水果”,肉色發黃,我以爲是什麼瓜類。他喫得並不快,咬一口,嚼一會,發出咀嚼的聲音。可以預計從他家裏開始喫起,因爲喫得慢,蘋果才發黃。


老人穿得樸素,一副隨意的樣子。一頭全白的短髮。上身兩件,外面一件灰色的外褂,釦子沒有扣,敞露着半個胸懷。因此可以看見他系的褲帶,不是常見的皮帶,只是一布條繩,褲口也沒有對齊拉直。在於他,只要繫住了就行。一條淺黑的褲子,顏色發舊,但完好,還可以穿。腳上是一雙解放鞋,已經發白了。看上去,一幅莊稼老農的模樣。

我上前問老人喫的是什麼?這才知道是蘋果。好奇心的驅使,我問老人“您有多大年紀啊?”

“89歲”,老人平淡簡短的回答。

一聽他說有89歲了,我一臉驚訝。“啊,有八十九歲了呀。”

我注意到,老人的眉毛像是用久了的一對毛筆,茬開矗起。兩撮眉毛仍是黑色的,像是久經風雨洗禮仍屹立在原地的勁草。單看這一對眉毛,有點像大殿裏供奉於兩邊的菩薩,有股兇相。那時,我在寺廟裏見到,總以爲是人爲的誇張想象。今天從老人的眉毛上看,纔想是真有其樣。

眉下的眼神雖不是迵迵有神,但也看不出遲鈍。不見得深遂,有些渾濁。

鼻毛貼着鼻孔,露出兩毫米來,溼溼的粘裹着點點鼻液。

不停動彈的嘴巴,牙齒倒是完好。這麼大年紀,牙齒竟沒有掉落!

老人的形象,尤其是農村出身的老人,在老了的時候,大致如此。我有時在想,等自己老了,也會是這個樣子嗎?(是到了那個年紀就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還是沒有條件來顧呢?)不過,這位老人還算不錯了。我見過四個老人在一間老舊屋裏玩古牌,其中有一位老人口上流涎,冒眼淚,不自住的程度,像一尊半活的菩薩。

“您老身體不錯啊!”我說着向他伸大拇指。

老人說,“不好,這兩年不好。脾胃不好”,邊說邊用另一隻手撫摸着肚腹。

我問老人老家是那裏的?之前怎麼沒有看到過您?

他說老家是梅州的。來這裏才一個多月。是從深圳過來的。大兒子在深圳。

“那這裏是你小兒子家麼?”我問。

“嗯,是的”,老人說。

你喫蘋果當早餐嗎?我又問。

老人搖搖頭說,不是的。早餐喫過了。

老人問我,“你老家是那裏的啊?”

“安徽。安徽知道不?”

“知道。”老人稍停了一下說,“我去過湖南,井岡山。”

“去過井岡山?你當過兵嗎?”我問。

“沒有當兵。去那邊修路。年輕的時候。”

看着老人不驚不詫的樣子,我不知道再聊什麼。想到他有八十九歲,就說,你一定可以活一百歲。這話有點不合適啊,憑什麼人家只能活一百歲,哈哈。說這話當時並沒有感到不合適。老人也沒有。

老人一點也沒在意。搖擺着手說,活不了,最多兩三年。也就這兩三年的事。說着伸出三根如樹根的手指。

我聽了,一時啞然在那裏。

之後幾天,我一直忘不了老人最後說的那幾句話。他在宣告自己在世的命運。一個人活着的時候去預見自己的壽命,而且是短短的兩三年的事,那不是等於看得見死神的模樣了麼。我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對於我們,還稱得上年輕的我們,喫得香睡得着,還能遠行涉足,還想着這樣那般,有着累累的慾望抱負,是從來不會預見這個的吧,也沒有認真去想這個的吧,自然而然的以爲,來日方長,不是嗎?

因此,當聽到老人對自己壽命的宣判,我彷彿聽到一聲錘落敲響的聲音。可老人自己,仍是不驚不懼,就像是一湖湖水,平靜沒有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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