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 長情永繼


她說:“我這一生,沒有幹過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但嫁對了人。”

他說:“我這輩子就她一個女朋友,她這輩子也就我一個男朋友。”

說這句話時,他們相視一笑。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1931年夏天,15歲的楊敏如從天津中西女中畢業,隨家人到北京香山避暑。

她出身富貴之家,錦衣玉食,但因是早產兒,身體不好,一直靠吃藥補鈣,醫生建議她多去戶外活動。

那時,她常從山上別墅跑到山下玩,堂兄楊纘武和他在南開中學的好友羅沛霖就住在山腳下的電話局辦事處。


在堂兄介紹下,楊敏如與羅沛霖相識了。

同是天津人,又年齡相仿,他們很談得來。

得知他在初二時就被家裏包辦婚姻,因抗拒不成,漸漸養成落落寡合、強犟無羈的怪脾氣時,不禁生出憐憫之心。

爲了讓他快樂起來,她經常熱心地教他下跳棋、打撲克,青春明媚的笑臉如同陽光,灑在他心靈的曠野。

他逐漸開朗起來,愛好廣泛的他開始爲她唱歌、講古詩、辨花木。

他們還一起談論魯迅和莎士比亞,他的博學廣識令她崇拜。

不久,他考入上海交通大學電機工程系,她返回天津讀高中。

分別時,他送給她一本《納蘭詞》 。

正值九一八事變爆發,在信中,他們常常探討國家前途命運,漸漸成爲摯友。

面對滿目瘡痍的中國大地,羅沛霖堅定了革命理想。

在寄給楊敏如的紀念冊上,他寫道:“幸福的環境往往使人自縱,我常以此自戒。現在我以十二萬分的好意,來勸告我十分敬愛的朋友,千萬不要讓幸福毀損了你純厚的天性。”

儘管通信日久,彼此情愫漸生,但羅沛霖是個認真的人,包辦婚姻一日不解除,他絕不向楊敏如表白。

未來尚不確定,他不能耽誤她的人生。

何況,楊敏如的母親得知他已訂婚,堅決反對女兒和他交往。


苦悶的日子裏,羅沛霖送的《納蘭詞》成了楊敏如的精神食糧,專心攻讀之後,她對古詩詞越發熱愛。

1934年,楊敏如考入燕京大學中文系,第二年成爲詞學大家顧隨的學生。

顧隨曾在她作的詞旁批註:“有納蘭的味。 ”

這一年,羅沛霖大學畢業,前往廣西一家無線電廠擔任電子工程師。

同時,他加緊提出解除婚約。

他認定,只有楊敏如纔是和他有共同思想基礎、他願意與之共度一生的人。


十年愛情,終成眷屬

抗戰爆發後,羅沛霖認識到,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他放棄了每月120塊大洋的工作,奔赴延安。

他婚約解除的消息通過書信傳來,楊敏如坐在燕京大學的書桌前寫下:“相期相望,重山重水,漸行漸遠。”

思念與悵惘,盡在詞中。


在延安,羅沛霖發揮自己的無線電專長,在極其簡陋的條件下自己設計、製造零件,用豬油代替潤滑油,用木頭做絕緣材料,製作了幾十臺手工電臺,全部送到抗日前線。

他還參與創建了邊區第一個通信器材廠。

1939年秋末,他被黨組織派往重慶。

北平淪陷,局勢惡劣。

楊敏如的學業斷斷續續,大學畢業後,她在燕京大學讀了半年研究生,且放棄出國的打算,毅然決定跟隨羅沛霖的腳步去革命,到大後方“以書抗戰”。

儘管兩人都在重慶,但見面依舊不便。

他化名羅容思,祕密開展活動,籌建“青年科學技術人員協進會”,創辦企業,指引進步青年團結、抗戰;她站在講臺上,像顧隨先生一樣,把宋詞的家國之悲講得如泣如訴。

爲了資助羅沛霖創辦企業,楊敏如一次次說服母親,把父親留下的遺產悉數捐出。

至於想念和愛戀,她只能偷偷寫進詞裏,那一時期她的作品,後來結集爲《遠夢詞》。


1941年,國民黨反動派製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形勢更加嚴峻,羅沛霖也上了黑名單。

爲了建立新的掩護關係,羅沛霖和楊敏如決定與剛從英國回來的楊憲益和戴乃迭同時舉行婚禮。


高調的雙婚典禮熱鬧非凡,國立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是證婚人之一,他盛讚羅楊兩人“十年愛情,終成眷屬”。

多年後,楊敏如深情回憶:“《蒹葭》的鐘情曲在心裏響起,我感受到愛情的喜悅與香甜。那一年我25歲,沛霖28歲,我們唱着蒹葭情曲已整整10年了。”


相濡以沭,長情永繼

婚後,羅沛霖在一片白色恐怖中繼續執行祕密任務。

他出門後,楊敏如總是提心吊膽,但她理解、主持:“不管你出去做什麼,只要能平安回來,我就高興。”

抗戰勝利後,黨組織希望羅沛霖去美國留學,爲即將解放的新中國建設服務。

在錢學森的推薦下,1947年,羅沛霖辭別楊敏如和幼小的兒女,前往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攻讀博上學位 。

隔着重重山水,他們互相激勵,他以35歲“高齡”重新拿起書本,2年內就修完博士課程;她一邊撫育兒女,一邊在古典文學領域探尋,所授課程深受學生追捧。


學業完成後,羅沛霖回國,一家人終於團聚了,幸福而快樂。

新中國的建設中,他不遺餘力,在電子科技領域創造了多個第一。

羅沛霖不僅是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電子信息工程專業主要創始人,還主持建成我國首座大型電子元件工廠。

楊敏如,60餘載教書育人,出版多部唐詩宋詞研究著作,成爲著名古典文學專家。

師妹葉嘉瑩曾如此讚歎:“楊敏如講到稼軒詞的慷慨激昂之處,就真的投入了稼軒這位詞人的感情境界之中,所以能使在場的聽衆舉座動容。 ”

牽手就是一生,可分別的時刻還是到了。


2010年,97歲的羅沛霖因病入院,楊敏如數次探視,看到他“閉目熟眠,未開雙目,未交一語”,想到他一生不顧艱難險阻,上下求索,她不禁潸然淚下。

在詞中她懷念過往,“最傷心處有溫馨,讀書移劣性,吟詠釀真情”“大江排浪直前行,乾坤多少恨,生死一人輕”。

幾個月後,羅沛霖去世。

楊敏如輕拭着淚水說:“他這是自然歸隊了。”

“每天下午我們都喝下午茶,他爲我衝上一杯咖啡,切上一塊點心,便凝固住了我們相濡以沫的一生最精彩的時光。”

百歲髙齡時,楊敏如整理出了記錄他們愛情的《蒹葭集》。

2017年12月,楊敏如也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兒,他們將“長情永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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