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

我還是相信,星星會說話,石頭會開花,穿過夏天的木柵欄和冬天的風雪之後,你終會抵達。

文旭走到田坎上的時候,耕牛已經開始忙碌。

大朵白雲在犁好的水田裏悠閒自在地遊,近岸的水面倒映出隔壁田地裏的金黃麥穗。遠一些的地裏種的是釀酒的高粱,高一些的田坎上撒了豌豆和芝麻種子,而新開墾出來的這塊地,老田想用來給媳婦種紅薯。

這裏不分四季,風霜雨雪,都是文先生一句話的事,農戶們於是愛喫什麼便種什麼。

插秧的老田直起身,擦着汗吆喝:“文先生,今日可早!”

文旭揣着手,溫和地點點頭。

老田看出來文旭心情不錯,又接着發問:“文先生可是有喜事?”

文旭沒理會老田,踱着步子朝鎮口走。

老田深知文旭那不愛理人的古怪性子,也不嗔怪,只彎腰繼續插他的禾苗。

鎮口的界石旁豎着一個信箱,文旭走過去,從裏面抽出唯一的一封。等不及回家,他就靠着界石,將信封拆開,讀完。

先生:

        一路上車馬勞頓,幾經輾轉,拖了兩個月才得空給您寫信。花研不肖,不知鎮中歲月輪換已是幾輪?

        從世外鎮出來,我一路向南去往花城,途徑的幾個國家都在打仗。沙場血流成河,百姓流離失所。我儲備的藥品和食物有限,只能先留足自己的,然後給上來討要的孩童分上一些。

        前面的路途還算順利,但在距離花城二十里的地方,我撞上一隊全副武裝的人馬。他們的將領害了急病,在我走過隊伍跟前的時候,掐着鍾似的,將將好好從馬上摔下去。

        那病不難治,他們隨軍的也備有藥品,我便順手將人給救了。臨別時,那害病的年輕將領詢問我的名姓,我如實告知。

        聞言,他沉默良久,半晌之後才張口說:“我乳名大木,姑娘之後若是遇上什麼麻煩,只需要大聲呼喊這個名字,我便能趕來。”

        我道了謝,動身繼續去往花城。

        我趕到時,花城的城門緊閉。城牆上立着的兩排士兵,像一茬茬根基穩固的老筍。我想辦法混了進去,然後在城門附近找了間鋪子歇息。坐下沒多久,就聽見城外響徹天地的戰鼓聲。

        先生,花城是我的出生地,我曾經憧憬過和平歲月裏花開滿城的盛景。但現在,號角聲中,我所能見到的唯一的花,是鮮血濺到灰黑色牆體上,再暈開而成的血色薔薇。

        過分豔俗。

        我就坐在茶水鋪的長椅上,看着這場戰爭從晨光熹微打到日落黃昏。守城牆的士兵換了一波又一波,傷者被扔到城牆臺階上,沒人理會他們的死活。

        我沒有藥,做不了什麼,於是準備離開了。

        鋪子外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全是拖家帶口準備逃難的人。街道拐角,一個抱小孩婦女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腳下沒留意,帶着孩子摔出一丈遠。

        襁褓中的嬰孩順着地板滑到我腳邊,她大概覺得摔跤這樣的遊戲有趣,就晃着兩隻粉面饅頭似的小拳頭,衝我咯咯地笑。我彎腰小心地將她抱起來,她瞪着溜圓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我回頭去找那婦女的時候,街道拐角的路面是空的,她自己跑了。

        我低頭蹭了蹭小孩粉嫩的臉,小聲說:“你娘不要你了哦。”

        她咯咯咯地笑着迴應。

        城門在這個時候被撞開,敵方士兵從城門蜂擁而入,再迅速散開,開始無休止地燒殺搶虐。迎着血色夕陽,我看見立於城下的年輕將領。

        屠城士兵正朝我靠近,我和懷裏小孩都會成爲他長矛下的亡魂。我緊了緊手臂,對着城門下的人大喊:“木頭將軍,我是你的恩人!”

        那年輕將領一眼就認出我,火速趕來將我們救下。返回營帳的途中,他說:“姑娘於我有恩,我卻屠了你的城。你若是氣不過,大可殺了我泄憤。我這條命,原本也是你救下的。”

        “將軍不必在意,救人是醫者本分,沒有虧欠之說。”

        “花城中,將士刀下的幾千條亡魂,可有你的親人?”

        “我不知道。我自小跟隨先生,生長在一個不分四季的地方,只是因爲先生告訴我,他撿到尚在襁褓中的我時,是在花明柳媚的花城,我便想回來看一看。”

        “這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姑娘家,獨自飄蕩在外,難免受欺負,不如跟我回去?”

        我搖頭,將懷中嬰兒交給他便告辭動身。

        先生,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在路邊,正靠着夜空下的歪脖子樹。我爲您摘了月亮掛在枝頭,不知您看見沒有?

文旭回到自己的屋子的時候已是深夜,他撐開窗戶,看見了懸於天幕的一彎月牙。鋪紙,研墨,提筆,信紙上落下一行工整小楷。

花研:

        你送的月亮,先生歡喜。

文旭再次出現在清早的田坎上時,紅薯地已經開始豐收。老田從地裏翻出來大大小小的土疙瘩,嘴裏哼着小曲,忙得不亦樂乎。

紅薯翻完,老田擡眼看見了文旭,又主動招呼:“文先生,這些天莊稼長得格外快,收都收不及!這紅薯新鮮,我回家蒸完,晚上送些您嚐嚐?”

文旭溫和地點點頭,腳下沒有半點停頓,他要趕着去鎮口收他的信。

這一次,隨信一起寄來的還有兩顆長着麻點的山楂。山楂球下肚的功夫,文旭就將信讀完了。

先生:

        尚在花城時,木頭將軍問我師承何處,我如實答了。

        他和我們第一次遇見時一樣,默然半晌,然後張口說:“北方一帶還留有文先生的祠堂和神像,你如果感興趣,可以去走一趟。”

        先生從不和我講您來世外鎮之前的故事,我只能自己去尋了,您莫怪。

        北上的路同樣戰火不斷,餓殍遍野。好在落了一場大雪,將屍體的腐味凍進泥裏,不然,這一路必定萬般難受。饒是如此,我還是看不慣散在大路中間的殘肢斷臂,於是挑了最偏僻的山路。

        山路人煙稀少,難走了些,但至少乾淨。半個月以來,我遇見的唯一的活人是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她那時正躲在一根燒焦的旗杆後面,手裏捧着幾顆裹着雪的山楂球,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見把她嚇到,轉身準備走,卻被叫住:“姑娘,落了雪的山林不安全,不如跟我回去,等到明日太陽出來,道路解凍了,再做打算。”

        我確實是走累了,就答應跟她回家。走在路上,我問她:“怎麼只有你自己出來找喫的,家裏沒有別人嗎?”

        “有一個哥哥,剛落雪的那些天太冷,腳趾凍掉了,走不動路,如今在家躺着。”

        我點頭,擡眼看見了路邊岩石上的神龕,小屋頂上的刻字讓積雪全部蓋住。我問:“那裏供奉的,是土地公嗎?”

        女孩搖頭說:“哥哥稱他文先生,大概是什麼不出名的野神,平日裏也鮮少有人前來供奉。”

        我看着先生的神龕,說:“你們該修幾間土地廟的,文先生可不掌管人間的風調雨順。”

        “活着便好,風調雨順,不奢望的。”

        再多走幾步路,就到了她家的房子。那間簡陋的木頭屋子,嚴格說來算不上屋子,只有四角的柱子和平鋪屋頂的茅草。牆壁四面鑽風,像是建造時忘記鋪牆板。

        屋子裏面的地板上躺着女孩的哥哥,他的臉凍得紅紫,僵直的腿上蓋着薄薄的被單。我進屋爲他把脈,然後從所剩無多的藥材裏分出一些,囑咐女孩去煎。

        女孩的哥哥艱難地撐起身子,咳嗽着說:“多謝女大夫。”

        我搖搖頭,問:“你可認識文先生?”

        “文先生……是姑娘什麼人?”

        “亦師亦父。”

        我看見從他眼角溢出兩行清淚,冷風將淚凍成璀璨的冰晶。他說:“文先生從來沒有給你講過他在凡塵裏的事吧。”

        “他第一次到凡世歷練的時候,你應當還沒出生。”

        “那也是戰火通天的荒唐歲月,每一塊石頭上都晾着死人或者瀕死的人。在戰爭中長大的人,無知地以爲顛沛流離就是世界本來的秩序。”

        “直到有一天,村裏來了位活神仙。他帶來糧食和藥材,坐在村頭沒日沒夜地問診。他姓文,村民們都稱呼他爲文先生。”

        “那時的文先生畢竟是個凡人,晝夜不息,問診到第五日就累倒了。文先生睡了足足四日,第四日醒來時,村民在他身上看見了金光,那是修仙圓滿的兆頭。民間於是有‘入世九日,便以成仙’的說法。”

        “成仙之後,文先生還是留在村中問診。村民們爲表敬意,開始建先生廟,鑄神像,最誇張的時候,從村前到村後,整整三個山頭,每走百步就能見到一座供奉文先生的神龕。”

        “但是後來,在我們的城池被攻陷的前一天,文先生大概是預感到什麼,太陽一落山就收拾好東西朝村外走。我記得城牆倒塌的那一天,村落幾乎被屍骨淹沒。沒了文先生庇佑的我們,不得不再次直面死亡的恐懼。”

        講到這裏的時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遲遲沒有吐出來。冷空氣已經將他的腸胃凍透了。

        我問:“你有怨過先生嗎?”

        不知道是沒聽清楚我的話,還是讓天氣凍得神志不清,他顫着嘴脣,答非所問:“文先生走後,我纔開始日日期待日出。我總覺得,文先生會從東邊沐浴着金光的山頭走出來,那是真正的神明降臨人間。”

        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到最後哽進喉嚨裏。伴隨風雪的一聲嘆息,又一個名字被閻王從生死簿上劃去。

        門口有碗筷摔碎在地的聲音,我扭頭去看,是被我打發去煎藥的女孩。她捂着嘴,看着地上的死人,淚水從眼角漫進領口。過了很久,我才聽見她的爆發:“你走!走呀,庸醫!”

        先生,這一次,我有藥,但還是誰都救不了。

文旭坐在鎮口的界石上,仰頭看了三次太陽東昇西降。他是執掌世外鎮的神,這裏的秩序由他來定。花研走後,他的日子實在難磨,就調快了鎮子的時間。

文旭回屋時,看見書桌上擺着一盆蒸紅薯。那是老田送來的,過去三天,已經長了毛。

文旭不做收拾,鋪開紙筆,直接開始回信。

花研:

        山楂有些酸了,你該回來給我熬些麥芽糖。

再收到花研的信是一年後,老田的地又開始新一輪的播種。今年的作物有些不同,因爲媳婦生了個寶寶,老田特意種了易消化的小米和小麥。

文旭三番五次到老田家串門,抱一抱那虎頭虎腦的胖小子,還會湊到他耳邊悄聲說:“花研要是再不來信,先生就收你做徒弟。”

他這話說了整整一年。

先生:

        已經是仙人之軀的先生,會做夢嗎?

        從雪山出來,我不再走鄉野小路,也不敢給人治病。沿路的風景都是一樣的,只有戰火和更多的戰火。我厭倦了現實,開始每天做夢,幻想沒有戰爭的世界是怎樣的。

        膽小、怯弱、逃避,我是不是很差勁?

        有一次,我夢見了花城的杏雨梨雲,但轉眼又是兵臨城下的情境。城外拋來的大石塊,雨點似的,撲通撲通砸在腳下的地上。地磚上下翻飛,就像海邊撲騰的魚羣。

        夢醒時,我正躺在一片廢墟里,身旁全是支離破碎的地磚。我仰頭,看見了劃過天空的大石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分不清夢和現實了。

        我以爲自己是一路向北的,但在看見花城的圍牆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又饒了回來。

        木頭將軍立在城牆上,遠遠地看見我,揚聲問:“花研姑娘,不知是否有興致到府上坐坐?”

        牆頭坐着個珠圓玉潤的小女孩,她將手掌蜷成喇叭放在嘴邊,衝城下大喊:“花研姑娘,到府上坐坐!”

        我見那小女孩可愛,就指着木頭將軍問:“他是你什麼人?”

        小女孩說:“是爹爹!”

        木頭將軍敲着她的額頭說:“瞎說什麼呢,叫先生。”

        小女孩衝木頭將軍擠眉弄眼,也不改口,跳下城牆就一溜煙跑了。回府的路上,木頭將軍解釋說:“那是兩年前,你交給我照顧的孩子。”

        “爲何讓她叫你先生?”

        “總不能叫爹爹吧,”他有些難爲情,“我也教她識過幾個字,叫聲先生,不喫虧的。”

        我點頭,餘光瞥見路旁的一朵小花。它的花瓣是淺淺的金色,莖幹被壓在碎石下。

        木頭將軍說:“剛打完仗那會兒,花城的植物都生長艱難。只有這種金色的小花,專挑石縫生長,極好養活。漸漸地,挨家挨戶都種會上幾朵,給屋子添點生氣。”

        我擡頭,果然看見,每戶人家的窗臺上都探出幾朵小花,金色花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木頭將軍撓撓頭,問:“對了,花研姑娘這次特地回花城,是打算留下來嗎?”

        “只是路過,算不得特意。”

        “這樣啊,我還想着,姑娘如果沒地方可去,我可以幫忙在藥鋪安排個差事。”

        “不麻煩了,我已經不看診了。”

        “這是爲何?”

        “先生都治不好的人,我如何能救得?”

        這天晚上,我夢見了先生,您在開滿金色小花的山頭釣魚。同時咬鉤的有兩條鯉魚,您怕都帶回去,一個人喫不完,就放生了一條;您又怕一條魚會孤單,就又放生了另一條。

        這天的鯉魚全是成雙成對地咬勾,您於是釣多少就放生多少,到最後一無所獲。

        看着您獨自下山的孤單背影,我就想着,您如果想喫魚了,我就回去吧。

文旭看着書桌旁空空的木桶,內心五味雜陳。他覺得,他這徒弟也許壓根兒就沒出門,現在正躲在世外鎮的哪個草垛裏偷窺他的生活!

文旭獨自生着氣,鎮口的吵鬧聲也沒聽見。直到屋門被人推開,他才隱約感到有什麼事情發生。

他擡頭,看見突然出現在門口花研。

花研捧着一束從岩石里長出來的金色小花,笑嘻嘻地說:“先生,我回來了。”

那束金色小花,後來被花研養在從不裝魚的水桶裏。文先生不忍心讓它凋零,就把世外鎮的時間調得很慢很慢。

在花開正豔的日子裏,鎮外凡人足以過完他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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