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夏木清(一)

夏鶯囀,碧紗輕

春曉從窗前探出身,並沒有看見什麼人從院門那裏走進來,於是她轉過頭朝西邊的廚房望過去,正好瞧見木生已經爬上那邊的牆頭,她和從前一樣叫了起來:“木生,你又翻牆了,我要告訴你媽媽。”

木生跨坐在院牆上,嘻嘻地笑,他的臉黑黑的,粗粗的眉毛下有一雙靈動的雙眼,顯得非常機靈,黝黝的雙眸深處似有光亮在跳躍。

不過,他現在還只是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偏瘦的個子倒挺高,他望着圓潤白晳的春曉,嘲笑着:“黃毛丫頭,小胖妹,你作業做完了?”

春曉自從十一歲被爸爸接回來後,這兩年在家時就很少出家門。一方面是因爲她的爸爸周文海總是不放心;另一方面也是聽了村長的建議,春曉週日和假期只在家補課,希望能跳兩級,早點從小學畢業。

現在春曉十三歲了,下學期上四年級,她準備明年開春時直接上五年級。和去年一樣,下半年上的二年級,上半年她就上了三年級。不過,四五年級的知識對春曉來說還是有難度的,畢竟她基礎不算好。

看見木生得意的樣子,她也不甚在意,繼母和這便宜哥哥是去年開春來到這個家的,春曉沒有不適應,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好。如果說回家後一開始她還有些忐忑不安,現在兩年過去了,那點不安早已消散了。

雖然她十一歲纔開始上學,但是農村的教育恢復得比較晚。許多孩子也是八九歲才上一年級,甚至也有十多歲纔去學校的,而且有的孩子上了兩三年,覺得學不進就不上了,像春蘭和木生這樣六七歲就上一年級的很少。

而且她回家後,全村人像打了一場勝戰似的異常興奮,因此對春曉就非常關注。不說爸爸周文海,村子裏誰家做了點好喫的都不忘送過來給她。所以不過兩年的時間,就把春曉養成了婷婷玉立的小姑娘,嘿,就是有點胖。

偶爾當春曉爲自己的胖煩心時,她就會想起她的媽媽,那點煩惱也就不見了。她只想着快點長大,長大後可以再見一見媽媽,當然她更感激她的爸爸,覺得現在的生活太快活了。

“給。”木生從牆上跳下來,跑到東房的窗前,拿出一捧木薔花遞給春曉。

春曉接過花,小小的白花散發出幽幽的清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問道:“哪兒來的?”

“春蘭外婆家的,我見她有好多,給你要的,哥哥好不好?”木生壞壞地問。

“你想騙我叫你,休想。”春曉紅着臉說,“春蘭現在來嗎?我爸爸他們忙好了嗎?”

木生嘆口氣:“春蘭說下午來教你,我教你怎麼樣?我初中都快畢業了,她下學期才上初中呢。”

“哈哈……”春曉笑起來,“人家年年考第一,你年年考倒一,哈哈……”她的笑聲大起來。

“你懂什麼?”木生有點害羞,感到皮膚上有點燙,只可惜黑黑的臉上沒什麼改變,因而春曉仍然在窗戶內笑着。

木生也沒有生氣,只是有些低落,他看了看春曉,欲言又止。

“你怎麼了?”這次春曉發覺了,不由地問道。

“你說,養蠶和種蘑菇真得能賺到錢嗎?”木生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問得春曉愣住了,她想了想說:“應該能吧。紀農技員不是說只要按他說的做,肯定有大收成嗎?到時賣了不就賺了錢了?”

木生噗呲一聲笑了,然後也像之前春曉一樣大聲笑起來,最後笑得春曉拿起書拍了他兩下。

木生瞅見已經有眼淚在春曉眼裏打着圈了,連忙停住了說道:“哎呀,你可不能哭呀。我告訴你,你只聽紀農技員說肯定能養好蠶,也肯定能種出蘑菇,可是他沒說他收去呀,還要我們自己去賣,可是賣給誰呢?”

春曉一聽,也急了:“那怎麼辦呢,快告訴我爸去。”

木生從窗戶外拉住她:“不急着這一時,紀師傅還在那兒呢,而且蠶肯定要養,蘑菇也肯定要種,所以那屋子肯定要收拾好的。等爸爸回來再說吧。”

“不過,我們是不是該做飯了吧?”木生說道。

春曉擡頭看看太陽,叫道:“太陽都要到中了,偏聽你瞎說。”一邊說着,一邊從屋裏向西邊跑去,木生在外面也朝廚房走去。

梅雨霽,暑風和。

“木生,木生。”北邊東屋裏一個清脆的聲音連聲喊着。

睡在東廂北屋的木生赤着上身,躺在鋪在地上的涼蓆上,相比兩年前,他的個子更高了,肩也寬了,同時也壯實了許多。

他聽見春曉的叫聲,嘆了口氣,認命地坐起來,踩着布拖鞋,披上短褂出了房門。

“你又怎麼了?”他站在窗外問道。西斜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像黑黑的木生髮出了光亮。

春曉忽然覺得心上一窘,於是沒好氣地問道:“你怎麼不幫我爸打藥水去?”

“當然是爸讓我回來的。他說我在外押車一個月,忒辛苦了,回到家就該好好歇一歇。”他目不轉晴地盯着春曉,卻裝着老老實實的可憐樣:“說吧,姑奶奶,你要我做什麼?”

不知爲何,春曉的眼淚就出來了,她掩飾地埋下頭,低低地回道:“沒什麼,就問問。”

木生趴在窗戶上,使勁低頭從縫隙裏探視春嘵:“哎,你怎麼了,春曉,春嘵,你不會哭了吧?”

本來不想哭的春曉卻被他說得真地哭了起來,木生有些慌亂,他“哎,哎”地叫了兩聲,還沒想到主意,埋頭的春曉又擡起頭,不過她並不看木生,垂着眼只盯着書桌上的作業本。

春曉正在預習下學期的數學。她平時語文成績不錯,偶爾還能考個班級一二名,英語成績馬馬虎虎,正常地在班級平均分上下徘徊,數學成績就不太理想了,想考個七十分都要非常努力。

木生見春曉不說話了,就拿起她的作業本看了看,指着上面的一條題問:“是不是這題不懂?”然後伏在窗上講了起來,“懂了沒?”

春曉抿着嘴,瞟了他一眼,輕輕答道:“嗯。”

“春曉,我發現你現在變得愛哭了嘛。上次我回來,好像你也哭了兩次。”木生說,“我不過開過玩笑,從前你不是這樣的呀,是不是學校有人欺負你。”

“也不可能呀,學校裏誰不認識誰,再說了,有人敢欺負你,春蘭那假小子還不上去揍他一頓的。”

木生還在自言自語地說着,大門外傳來叫聲:“木生,木生,踢球去,春蘭他們又鬥起來了。”

木生望望外面,又看看春曉,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到大門外,春蘭踮起腳,望着他和外面幾個男孩子說話。當木生轉身往回走時,她又假裝不在意地拿着筆在書上畫來畫去。

木生仍然走到窗外說:“小健他們踢球去了。”

“那你怎麼不去?”

“小屁孩,沒意思。”

春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得木生莫名其妙,他上下打量自己,問春曉:“怎麼了?”

“你還說我變了,我覺得你才變了呢。”

“我哪裏變了?”

“油嘴滑舌,假模假樣,你和小健的叔叔出去了一年,變得和從前很不一樣了。你還記得去年給你爸上墳時說的話嗎?”

聽到春曉的責問,木生也想起去年七月裏的事情。

七月頭上,周家賣掉了夏蠶繭,周文海就開始爲秋天種植蘑菇準備養料,養料制好後需要經常翻動,使它能快速發酵成功,於是木生也常常去菇房幫忙。

有一天喫晚飯的時候,周文海忽然對木生講:“我和你媽媽商量了,木生,你現在不上學了,最好還是學門手藝。這一年,家裏的農活還有養蠶種菇的,你也學得差不離了,但是靠地喫飯、搞這個副業現在看來不行的。我們那時候沒機會學,現在我看你還是學個木匠、瓦匠。你說呢?”

木生一聽,頓時來了精神,他對周文海說:“爸,去年畢業我就想這件事了。本來我想看看紀技術員說的這個副業怎麼樣呢。現在看,只能貼補點家用,大頭都被收購站賺去了。我們連人工錢都不夠分的。”

木生拍拍蚊子,繼續說:“但是吧,我也不想學木匠、瓦匠的,而且我覺得種菇養蠶還是可以做的。”說完後,他左拍拍,右扇扇,又不開口了。

“怎麼做?”周文海心被提起來了,忍不住問道,春曉連忙夾了口黃瓜放到木生碗裏,然後木生就被他媽媽啪的一聲拍了一下。

木生委屈地看着他媽媽,而他媽媽卻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了一句:“我幫你拍蚊子呢。”

春曉嗤嗤地笑起來,周文海忙向她擺擺手,又轉過身去對木生說:“你說,你說,別理你妹。”

“我問過收購站的人,蠶繭一般就送到縣裏繅絲廠,而蘑菇卻要運到江南做罐頭。如果我們直接賣給人家廠裏,價格應該能高些吧?”

“但是我們又不認識人家,哪個廠來收呢?而且好像不能私賣蠶繭吧?”周文海不確定地說。

“那些是走私,當然犯法了。我們是正當渠道,如果實在不行,也可以通過收購站,這都不是問題,需求多了,即使價格不上去,量上去也行呀。聽村長說,現在江南那邊興建了許多鄉鎮企業呢,鄉里不是說也要辦什麼廠的嗎?”

周文海一聽明白了:“你想我們村也辦個廠,廠對廠,集體對集體,就不算私了。辦個廠可不是容易的,現在我們只有個窯廠,隔壁村有個水泥廠。”

“容易不容易的,讓村長和大明叔去辦,但我可以先去江南趟趟路。”木生望望周文海,又瞥瞥他媽媽,“我先跟張三叔後面走走車,等廠辦好了,我不有了用武之地了嗎?”

“不行。”木生媽媽堅決反對道。木生垂頭喪氣地坐在小凳上不說話了。

周文海對木生媽使使眼色,制止了她的火氣,他對木生說:“這件事我和你媽媽再商量商量,而且還要和村長講一講的,你不要着急。天這麼熱,我們也不放心你出門的。”

話雖這麼說,木生已經不抱希望了,當年他親爸就是在他五歲生病時出門沒了的,後來奶奶叔伯們又把他們孃兒倆趕出來了,所以要過他媽媽這一關肯定很難。

而且他還知道張三叔有一次開玩笑說過,想讓木生當他女婿,但是當初媽媽再婚時說過以後兩家並一家,因此媽媽從來不允許在此之前木生踏進春曉的房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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