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太陽的母親

題記:謹以此文獻給天下所有孤獨的母親。 祝她們:母親節快樂!

01

今天是母親節,孩子們都來探望住在這裏的母親。

玉芬又開始鬧,就是要下樓去曬太陽。她知道沒有人會來看她。她也不想看見那些兒女,總覺得有點假惺惺。真孝順就把媽接回家裏伺侯,別把媽扔在這裏。

小王怕別的家屬看見不好,趕緊帶她下樓,把她安頓在院子裏的椅子上。這裏,有一個護理員,專門負責看護坐在院子裏的老人,也是最近剛增加的。以前沒有。

玉芬坐在太陽底下。她最喜歡的事兒就是曬太陽。陽光暖洋洋的,灑在她身上,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少。

她不敢瞅太陽,有些刺眼。但她願意看那道光,那光照在地上的影兒。那影兒一會兒胖,一會瘦。胖胖的像小鵬,她的兒子。瘦瘦的像玉芬,坐在這裏想兒子,是最幸福的事兒。

“媽!我帶你溜彎兒去。”那天她就是看見小鵬站在那兒,對她這麼說的。

她就跟他走了,門口有輛麪包車。她讓小鵬等一會兒,她去看看司機。她覺得眼熟,她還沒看清臉,車就開了。她就一直往前追,小鵬在後面喊他,她還是一直追。

她哪能追得上車。小鵬趕了上來,說她又在和車較勁了。是啊,這麼多年,玉芬一直在和車較勁。要不是她較勁,小鵬現在早就開上公交了。

她和兒子就這麼往前走啊,走啊,好像是公園。她說:累了。歇會兒吧。

可回頭一看,兒子不見了。這傻孩子,又去幹啥了。她走的快,兒子比他慢。每次出來溜彎兒,他總是要停下來接電話。

她累了,坐在椅子上。等兒子,可怎麼還沒跟上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有人拍她,說:“可找到了”!把她拉上車,又送回了這裏。她們把她鎖在了屋裏,再也不讓她隨意出門了。

但她也有辦法,不讓出來,就砸門,手都砸紅了,她不怕疼。她就是不怕疼,也不知道疼。

02

喫過中飯,大燕來了。大燕是玉芬的侄女,抽空會過來看看她,送些水果。

玉芬躺在牀上,但她沒睡。聽見大燕和小王在聊天,小王是玉芬的護理員。

“睡了?小姑還那樣嗎?認識人嗎?”大燕問。

“玉芬姐,一點兒也不糊塗呀,就是愛忘事兒。和我嘮嗑,可明白了。哎,太可憐了。”

“虧得她現在記不住,不然早就崩潰了。”大燕朝玉芬的牀上投去憐惜的目光。

“就是不愛在屋裏待著,就愛往外走。有時還愛折騰她的這點行李,拿出來裝進去的。”

“受刺激了唄!現在院長還讓她出去嗎?”

“自從上次走丟之後,院長不敢讓她隨便走了。不光她,現在在院裏坐着的,都得有個人看着。老魏罰了200元,沒看住大門。”

大燕有點不好意思。

“老魏挺冤的,當時那臺麪包車正好要出去,擋着門衛室的窗戶,玉芬姐就溜出去了。這把院長嚇的,派車出去找。還好,就在旁邊的公園裏找到了。”

大燕準備一會兒回去時,把200元給老魏補上。小姑走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怨老魏。以後還得指着大夥照應呢。

玉芬聽得清清楚楚的,但她不願意睜開眼睛。她就相中小王護理她,這妹子長的好看。歲數大了還好看的人,一定心善。小王也快50歲了,爲了給兒子結婚買房子,來養老院伺侯人,不也同樣是個苦命的人啊?

玉芬就聽小王的話,換了別人她就鬧。鬧,是玉芬的法寶。

“有時候,她鬧的實在兇,太影響別人休息了。院裏的醫生就給開點鎮靜劑。院長是看她實在可憐,寧可收臥牀的,也不願意收她這樣的,太讓人操心了。”小王還在不停地彙報這些天的情況。

玉芬知道自己愛走,愛折騰。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如果不走,不折騰,渾身就像有一千隻螞蟻在爬。走就好,走累了,渾身都好受。

玉芬知道自己闖禍了,以前都是在院子裏轉圈走。那天走出了大門,回來就把她的房門上鎖了。不讓她出去,還給她吃藥。

玉芬發現這藥挺好,吃了藥就可以睡上兩天,什麼也不用想了。她可不願意那麼清醒。

大燕看玉芬醒了,急忙上前喊小姑。給她喫水果。

玉芬告訴大燕不用總過來,在這裏挺好的。啥也不缺,自己家裏還有一堆事兒,別總惦記她。

大燕說:“小姑,房子賣出去了。過兩天我和李佳過來接你,得去辦過戶手續。想好了?這錢你和李佳一人一半?這房子是你的名,可以不給她的。李佳說你不認識她了。”

玉芬說:“我不願意看見她,別讓她再來了。房錢給她一半,做了五年老路家的媳婦,雖沒生下一男半女,也不能讓她虧了。不給她,小鵬也不能願意,會怪我的。”

小王接住了話頭:“那天是她的兒媳婦來了,玉芬姐說不認識她。那姑娘抹着眼淚走了”。

“我小姑心善,嘴上說不認識,心裏還有她。是她自己張羅來養老院的,不想讓兒媳爲難。這房子賣的錢,小姑還給她一半。”大燕有點難過。

“還不是衝兒子呀,咱們做老人的都這樣,自己省喫儉用的,不都給孩子留着呀!但像玉芬姐這樣的也不多。”小王是敬重玉芬姐的。

“我小姑這不是第一次了,哎!不說了。小姑就讓您費心了,我也該回去了”。

03

大燕回去了。小王把玉芬又帶到院子裏曬太陽。午後的陽光更暖,曬的後背有些癢。玉芬越來越喜歡曬太陽,那陽光一點不吝惜地灑在她身上,她喜歡。

玉芬不知道是藥物的作用,還是她真的累了。有點昏昏沉沉的。

下鄉的時候,在青年點就是這樣,好幾個人睡在一個屋。到老了,玉芬苦笑了一下,還是集體宿舍。

以前總聽人說老來難,少年不更事:老了有啥難的,有退休金還不用上班,多好。如今..........

玉芬是49年出生的,正好是68年下的鄉。爲了早點回城,她經人介紹認識了小鵬的爸爸路楓,別人都叫他“路胖”。

這個人,性格人品都不錯,就是長的胖了些。但他能想辦法讓玉芬早點回城,玉芬就同意了。

小鵬是78年出生的,第一批獨生子女。也是捧在手心裏長大的。

原本希望兒子有一個展翅高飛的未來,哪成想他跑了快遞。如果是這樣,還不如當年讓他去了汽校,現在開公交,不比送快遞強。至少頭頂上有個棚,風吹不着,雨淋不着。

玉芬流淚了,一想到兒子的辛苦,她纔會流淚。

小鵬高中畢業後,上了中專,是紡織學校。他那些沒考上大學的小夥伴都去了汽校,學開車修車,出來包分配,開公交。

玉芬堅決反對小鵬去汽校。玉芬恨車,恨開車的人,更恨酒後開車的人,但她更怕車。

因爲酒後開車的人,把小鵬的父親撞傷了。住院後,治療了一段時間,準備出院時,突發腦溢血。因爲不是當場死亡,不能確定和車禍有直接關係,僅賠了一萬多。找到交通隊,答覆說,有異議可以提起訴訟。

那年玉芬才45歲,小鵬16歲。玉芬認了命,她打不起這場官司。

最重要的是,那個撞人的司機,因爲喝酒了,保險公司不賠付,和老婆拖兒帶女的來哭,錢能拿的都拿了。玉芬心軟了,也想早點出院,誰能想到事情反轉的這麼快。這是命呀!

這些年玉芬省喫儉用,白天上班,晚上勾拖鞋,編兜子,在早市和夜市上賣。

因爲玉芬的手巧,拖鞋賣的好。她不想讓小鵬在生活上喫一點苦頭。

可畢業後,那些學車的孩子們都有了工作,雖然早出晚歸,但旱澇保收。不像小鵬,畢業去了毛紡廠,沒呆兩年單位效益不好,大批裁員,小鵬下崗了。

一無所長的小鵬只能在家待著。

她知道小鵬心裏着急,從來不問他工作的事兒。好在自己有了退休金,在加上編織的手藝,兩個人的生活還撐的過去。

小鵬發小招貼,給報紙拉小廣告,當業務員,坐在大貨車上押貨......沒有一樣活是好乾的,也沒有一樣活可以輕鬆賺到錢。

玉芬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她更拼命的勾拖鞋,但越來越不好賣了。現在市場上賣的拖鞋越來越好,也越來越便宜。

04

小鵬是瞞着玉芬乾的快遞,早出晚歸,但收入總算有了保障。母子倆相依爲命,玉芬盼着小鵬早點娶個媳婦。

五年前 ,正是小鵬準備結婚的那年。玉芬並不滿意兒子的這個對象,但兒子相中的,她就認。

把房子簡單粉刷一下,南屋讓給她們,她住北屋。就因爲搬個電視,把她送進了醫院。

那顯像管的電視太沉,她用力往櫃子上一臺,就覺得腦袋“嗡”的一下。

頭痛的厲害,迷糊,噁心,她打電話給兒子。進了醫院,蛛網膜下腔出血。

這一病,她發現兒媳還真不錯,兩個人輪流在醫院照顧她。出院後,玉芬落下了病根,愛忘事兒,越來越記不住事兒。愛出去走,走多遠都不覺得累。

大夫說,這是後遺症“血管性癡呆”,部分血管壞死後造成的。具體表現就是健忘症,徘徊症。多跟她說話,多帶她出去走。

出院後,她們說她傻了。只有小鵬說:我媽不傻,一點也不糊塗。她就是記不住事兒,眼前的事兒記不住,以前的事兒還行。

“媽的好兒子,就你懂媽。”玉芬愈發想念小鵬了。

她能記住兒子的電話號,記得牢牢的,現在也沒忘。

小鵬給她配了一個手機,掛在脖子上,兜裏放着100元錢。她要是走遠了,找不到家,就給兒子打電話。

她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這麼能走。有一次快走到機場了,她懵圈了。給兒子打電話,兒子讓她別動,給她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她送回了家。

反正,只要有兒子在,她就丟不了。兒子總能想辦法把她找回來,她想起來了,爲啥走到機場了。兒子出差,去重慶,坐飛機去的。

還有一回,和鄰居家的大姐出去遛彎兒。又走丟了,看把那大姐嚇的,還哭了。真是的,哭啥呀。 有兒子的電話,準能找回來。

05

可她的兒子小鵬死了,死於腦溢血,只有36歲。

她後悔沒聽小區裏那個女人的話,她是院子裏打掃衛生的。天知道她哪來的這個見識。

出事兒的前一週,她就說:快帶你兒子去看看吧!是不是腿有什麼毛病呀!這麼低的檻兒都邁不過去,差點絆倒了。

玉芬聽了很不高興,還回了一嘴:你纔有病,我兒子好着呢!

娘倆兒這是去溜彎,兒子走在前面,沒聽見。

玉芬似乎看見兒子剛纔差點摔了,以爲是沒看路,自然沒當回事兒。

在玉芬的眼裏,兒子是完美的。即便兒子現在不夠優秀,那是沒遇到機會,就算一輩子就這樣了,那也是好的。

可如今,兒子去了,她竟然沒哭。在搶救室的外面,親屬們都來了,是兒媳通知的。

玉芬坐在椅子上,她就想出去走,這裏人太多了,太悶了。但她們不讓,就讓她坐在椅子上,就這麼等着。

後來,車來了,把兒子擡走了,她沒看見兒子。她們小聲說,臉上都是血,腦幹出血沒得救了。

這場景,玉芬見過。那是小鵬16歲那年,小鵬他爸也是腦幹出血,就這麼走的。

那天她聲撕力竭地哭,沒有用。天聽不見,地聽不見,她不再哭了。

她只記得兒子胖乎乎的身子,圓圓的臉,滿臉的憨笑。這就夠了,足夠填滿玉芬的回憶。

她開始想兒子,這是她清醒的時候,她可不願這麼清醒。

06

玉芬知道她早已死了,死在XX年X月X日,死在兒子36歲那年。

她現在不過是一副空空的軀殼。她摸出枕頭下的那頂小帽子,這是她整理東西時偷偷收起來的。

兒子小時候戴過的。爲了分清前後,她特意在帽子正面縫了一個四葉草。兒子每次戴上帽子,都會用胖胖的小手摸摸它,看看戴端正沒有。多可愛的兒子呀!怎麼就扔下媽媽走了呢!

玉芬的眼角有涼涼的東西滑下來。

玉芬晚上是睡不着的,她看着窗外,不知道是燈光還是月光,亮亮的。

她想起了母親,想起小時候,母親拼命拉着她上學,她就是不去。

要是早上一年學,就不會下鄉,也就不會遇見路胖子,也就不會生下小鵬。

她的人生就會是另一個樣子嗎?誰知道呢?

玉芬,伸出雙臂,她又看見了小鵬:“兒子,快帶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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