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葉繁花去，生長的力量更加旺盛，踟躕在河邊的綠蔭下，忽然想起了去年的五月，前年的五月，或更久的五月，似重逢了舊友，心頭有種再見的喜悅。
真的喜悅。看，柳綠蓬了天空，草青滿了堤坡，水清披露了一河牀招搖的藻兒，處處新鮮，時時活潑。
漫步向前，一簇薔薇倏然入眼，隨意的倚在一截矮牆邊，粉色的小花柔柔嫩嫩，在和風中嬌笑，不小心抖落了幾片花瓣。
我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彎腰撿起幾片，放在掌心，滑滑的，有絲綢的觸感，心頭不由掠過一絲憐惜，隨即，熟悉的感覺一下子撞開了記憶的大門，腦海中出現了那張粉嫩如花的面孔。
那年，我教初三，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裏辦公，她坐在我的前面，和我一樣，單人獨桌。
我記得她是插班生，來時已經是四月，再有兩個月就要中考了。教室裏一天到晚，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刷題，包括我在內，無暇顧及課本、卷子之外的事情，當然，對她的出現也沒有人去過多的關注。
但她卻喜歡撩人眼光。下課，她會爭先跑到講臺上擦黑板，然後故意從另一個過道穿過，繞大半個教室再回到座位。有時，我埋頭改卷子，沒顧上下課休息，會突然聽到她張揚的笑聲，然後遞過來一塊糖或一杯水，“老師，歇歇吧……”
那天，又是如此，正改着作文，眼前出現了一塊糖，紅色的蠟紙包着，方方正正。擡頭，她正笑眯眯地面對着我，我這才發現那張臉粉嫩如花，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惹人喜歡。她看着我，清澈的眼睛裏滿是關懷，但就那麼一會兒，神情突然倨傲起來。余光中，我感覺到窗外有影子遮擋了光亮，轉頭看時，發現班主任正佇在那裏，嫌惡的目光從窗外射過來，籠罩在她的頭頂。
隨後的班級教導會，班主任向我們科任老師通報了她的情況，我才知道她是被另一個重點中學勸退後託關係來的，因爲抹不開面子，班主任接受她進了我們班，不過班主任說寫的有保證，如果違紀，同樣勸退。對於她，班主任特意交代坐班老師要多注意點，若發現有違紀情況，及時向他彙報。
於是，我開始多注意她了，發現她真的不是一個安分的學生。上課，她常會凝神靜思或盯着窗外發呆，目光茫然。下課，她有事無事總要在教室裏轉上一圈兒，此時的她好像換了一個人，雖然沒有人會主動和她搭訕，但她眼神生動，充滿了快樂。
教室裏沒有因爲多了一個她有什麼變化，班主任依然不停地在窗外轉悠，科任老師依然坐在教室後邊和同學們一樣奮筆疾書。
日子過得很快，五月已經到來，距中考越來越近，複習的日子如火如荼。一個下午，爲了趕第二天的測試，課間我又沒有休息，想批改完早讀的詩詞默寫作業。窗外，陽光明媚，小學部孩子們嬉戲的聲音傳進來，如風鈴般的悅耳，我終還是忍不住擡頭遠望。窗前的晚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凋謝了，綠葉綴滿了枝頭，濃濃密密，顯示着一種不可遏制的生長力量。凝神窗外片刻，回過頭來，看到前排幾個伏案的身影，心情突然極好。
低下頭，翻開了最後一本作業，映入眼簾的竟是出乎意料的空白，不，盛開着幾朵粉粉的薔薇。我頓時有點發懵，一下子反應不過來。這是交的作業？交錯了？又分明是作業本，刻意爲之？我翻到作業本的封皮處看名字，是她！
擡起頭，她正斜靠着窗下的牆坦然地看着我，臉上有掩不住地偷笑。我馬上明白，她是故意的，一時有點惱怒，但心裏竟想不起對策。再仔細去看那作業，紙張的正中間，三朵鮮花斜着排列，粉色的花瓣展開，花蕊袒露着，被透明膠布貼在紙上，正是怒放的形狀，鋪展在紙上，疏密有致，佈局錯落，竟是一幅美麗的浮雕式圖畫。一下子，有點喜歡，也似乎聞到了那花的絲絲幽香，當眼睛又觸到紙張四個角勾畫的心形圖案時，我的心瞬間又柔軟了起來。
我發現我已經忘了那些詩詞，在一大堆作業中，這作業在我的眼裏顯得別緻與溫情。仔細地看，認真地欣賞，一種感激竟漸漸湧上了心頭，忍不住擡頭，微笑着去看她。那一刻，她還在笑，只是在我溫和的注視下，神情開始羞澀起來，粉嫩的臉龐，被垂到下巴的烏黑馬尾托起，如紙上的鮮花般可愛。
一個能把鮮花用心鋪展成作業的女孩，她的內心對生活定是充滿美好的憧憬與想象，我想象不出她怎麼可能曾是被學校勸退的學生。
那作業的事我沒有再追問，她也沒有提起。就這樣，我們心照不宣，繼續着我們各自的生活和共同的生活。
三模後學生週末返校，晚自習時，我發現她的位子空着，第二天還是空着，第三天，依然空着。莫名的，突然有點擔憂，還沒來得及去問班主任，課代表交作業時就偷偷告訴我，她在寢室打架了，打傷了一個室友，然後她父親被通知來領她回家，臨走時，在寢室收拾東西，她們都看到那父親狠狠地甩了她兩個耳光。課代表說，臉上都是手印子啊，她竟沒掉一滴淚。我默然聽着，心突然似被針紮了一下。
就這樣，一直到考前，我前面那個位子都是空的，直到照畢業照，我終究沒有再見到她，但不知爲什麼，我常常會想起她粉嫩如花的臉，想起她倚靠着牆壁，輕輕說:“老師，歇歇吧……”
時光荏苒，五年後的今天，看着手中零落的薔薇花瓣，我突然又想起了她，不知如今的她身在何方，還記不記得那張盛開着鮮花的作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