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地(18)

(18)


    这天的凌晨,忽然刮起了北风,很冷。初夏的天空飘落细小的雪花,细雪漫舞,就像许多年前的一个早晨记忆:雪、冻住的水管、还有肖疯爷。

    在旧机修厂外,灌浆路歪歪斜斜,伸向离开厂子的道路。董厂长与林校医来了,董厂长新定制了一套咖啡色的西装,林医生穿着白底梅花的旗袍。他俩是来欢送小徐总的,俩人继续守望着,但已经能看到一丝希望,小邮差已经满释放,他没有等到老婆的拥抱,等来是林校医向法院提交的一纸离婚诉讼状。

    也就在昨晚,董厂长跑下厂房宿舍小楼的平台,人生一切正顺当之时,他又讲错话了,他忍不住对项丽喊:小白脸(小徐总)是有家室的人!

    项丽羞愧的红着脸,在冷风中大叫:怎么会这样!这声音就像在巨大冷库间回荡。

    小徐总把碾压不成型的模型收拾到皮箱里,发动了车。

    董厂长敲着关闭的车窗玻璃,对小徐总道:“什么时候商谈组阁?”

    没有回话,只有汽车发动轻微的启动声,然后奥迪车消失在原野。

    远远的,那车影缩小成黑蝇状,消失在远处巨大如圆锅炉的盾构机后面。这个庞然大物突然出现,是江海村人没注意到的,当然包括在旧机修厂折腾的董厂长、绍江和项丽他们。

    这天,绍江就一直站在夏季的风雪中,忽然,他感到眼睛一阵刺疼。有一根睫毛倒插入绍江眼眶,像小钢针扎向脆弱的眼皮。绍江的身体本能动弹了一下,一股眼泪从眼角溢出。

    没有什么能挡住入春的脚步,看似来势汹汹的寒潮,到了傍晚就销声匿迹了。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在原野、山林和村落留下一小片积雪。厚重的青云,像被无形的刮痧器,慢慢刮得很薄,随即,就让人忽然看到深远的蓝天。滞留在涟山顶悠长的带状云,变成火红色,这火烧云把整个江海世界变成红玛瑙的颜色。

    项丽的举止,无形中给旧机修厂带来了契约,它竟像无法终止履行婚约。机床制造股份有限公司派了新人,与董厂长继续洽谈重组事宜。董厂长头上有了光环,可他每次看到项丽:她仍然每天擦洗机床,打扫破败的厂房,并且时时蹲在干枯井边发愣。她除了性格更内向外,一切都没什么改变,董厂长有些内疚。

江海村的长远规划出来了。江海村与涟山南的海滨村,也就是项丽出生的渔村,合并成了江海经济区。旧机修床厂要与四、五家老机械制造厂合并,搬迁至海滨建立现代化的花园工厂,它自身和各种债权债务都得到了解决,董厂长此时又转变身份,成了董副董事长。先称后来人嫌拗口,姓氏被职位消解,就叫副董事长,大徐总不在的场合,人们直呼董事长。时间一长,让自己和别人都忘记他的真姓。

他没有更多时间考虑幻景本文的写作理想了。

旧机修厂房的那口干井,据涟水文物专家前来鉴定考证,竟是解放前国民时期溺亡过新四军烈士的地方,也是项丽姑母被害的地方,厂房地坪深处还有一个暗室。旧机修厂原址,因为有这段历史,经规划,将建造为关押烈士集中营的历史博物馆。项丽没有随厂搬迁,她作为志愿者,留在旧厂址,参加历史博物馆的组建工作。

大家现在都是都市人了,可有件事,让原江海村的人捉摸不定:他们村征收的土地是盖高楼,还是作为景观村落,保留下来?但不管怎样,俩闲游青年,带头在自己家院屋外栽下没有根的树,后来靠着院落墙壁盖起没有基础的违章建筑,以期获得更多的补偿。

    绍母让林校医托话,让绍江早一些回家住。

    淡黄色的灯光下,母子俩又团聚了。母亲比起前些年,动作有些迟缓。她给儿子端水泡茶,双手微微颤抖。泡的是大麦茶,绍江抿了一口,感觉这茶有些甜。

“回来住吧!你看村上俩闲游青年,都知道扒家,种树、盖房……”母亲道。

“妈!那没根的树、没基础的房咱不能做,那是坑新区管委会的事……”绍江说。

母亲嚅动嘴,想说什么,停住,脸上表情僵住,不太高兴。绍江环顾家里四周,许多年过去,床是床、桌是桌,也没有增加什么新的家具,墙上兄长的百分考试卷还挂着。绍江忽然感到这家很是佰生,那是心里上距离遥远而产生的。

绍江又想起小时候,他和绍明在涟山口一起围着母亲,跳着,转着,嘴上唱着学校推荐的班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线,把它送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可童年的教育,一下被成人的现实冲破!

结果,母亲又谈起了另一件事,她说:“咱们家和项外公家没有种假树盖违章房,项丽是个可怜的姑娘,听说为了旧机修厂重组,她用身体祭……”

讲到项丽,绍江心里一阵酸痛,脸上却尽量放得平淡些,道:“妈!别乱听村里人说,她只是一下角色错位而已!”    这时江海村已经改江海街道,但村里人,包括绍江母子,还习惯沿用老称呼。

“既然项丽有了人,不回来也罢,江儿,你还是回来住吧!”绍母道。

母亲手轻扶着腰,努力慢慢站起。她还要起身给儿子倒茶,绍江赶紧上前,也给母亲也沏上一杯茶。淡黄色的灯下,母子俩一下好像没什么话说了。彼此对视着,如果是母女,双方都会上前互相拥抱,抚摸。但是,因为是母子,双方就怎么相互看着,看着……

没有女儿与媳妇的屋子,母亲好可怜。绍江在家里多住了些日子,临行前母亲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绍儿,你要对得起绍家列祖列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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