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洛希極限|《金閣寺》

溝口與金閣之間,隔着一個金閣的距離。

《金閣寺》的主人公溝口經歷過兩個金閣,一個是現世的實體,一個是精神世界裏美的象徵。儘管火燒金閣在歷史上確有其事,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更像是借林養賢(溝口的現實原型)的人生和軀殼,第一人稱視角地體驗作者本人的美學思考。

作爲鄉下寒酸寺院住持的兒子,溝口相貌醜陋且患有口喫,於是他自覺是醜陋的。口喫的殘疾使他不能即時地、完整地表達自我,讓他的精神世界和外在世界有了天然的時差。身體條件的醜和缺陷加上內心的時差,讓溝口從幼年時就有了不被美接受的知覺。但在溝口的精神世界裏,美以及美這一概念對溝口有着強大的吸引力,父親描述中美輪美奐的金閣寺是美的最初的概念,有爲子是美的實體啓蒙。現實條件的殘缺使得精神世界對溝口的引力更加強大,金閣作爲美的象徵則成爲了溝口精神世界不可撼動的內核。但現世的美一直拒絕着他,金閣寺的實體並沒有父親描述的那樣美麗,從僧人到生活都充斥着市儈僞善;有爲子厭惡溝口,視他如污穢。溝口和美的唯一渠道是好友鶴川,鶴川是正午時分站在太陽下的那種人,陽光得沒有影子,是純真和善良的現實寫照。因爲沒有見過陰暗,自然無法理解黑暗,所以總用善意的思路解讀溝口所有的惡意和扭曲。溝口無疑是愛鶴川的,但這位摯友的光照見了他的卑劣和惡意,他與鶴川可緊密而不可親近。

與鶴川不同,溝口和另一位同伴柏木的關係建立在醜和惡的基礎上。驅動溝口與柏木結識的最初推動力是二人身體上的殘疾,柏木的殘疾比溝口更明顯,他的惡意也比溝口來的更加純粹。這是讓溝口幾乎嫉妒的,由醜的本體滋養出地純粹惡意。溝口因爲結巴而不被外部世界接受,而結巴這一特徵又是定位他個人的最明顯標籤。於是久而久之,結巴稱爲溝口內心認同的一部分,忽視了結巴這一特徵就等於忽視他自己。而鶴川並不把溝口的結巴當回事,於是在鶴川面前溝口喪失了這一特徵也就喪失了自己,隱隱有着被忽視的不悅。柏木則是將溝口內心陰暗面貫徹落實到現世的存在。柏木能坦然地接受殘疾,把自身的殘疾化爲優勢施虐行惡,玩弄女性的情感,踐踏他人的價值和尊嚴。

溝口有着醜的本體和惡的傾向,美將他拒之門外卻又吸引着他,讓他惡也不能惡得徹底。美和醜的拉扯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痛苦,他無比想要接近美,尋找接近美的途徑,有爲子的覆滅給了他最初的靈感。美的事物,如金閣,如有爲子,都居高臨下地俯瞰着溝口,使他觸不可及。而當有爲子背叛了自己的愛人時,有爲子的愛情和心靈在溝口心中破碎了,於是美的現實體降級到了於他平視的同一高度,搖搖欲墜的美在傾倒前的一瞬間迸發出無可比擬的巨大美感,因爲溝口覺得,他幾乎有資格觸碰到這種美了。美抗拒了他,但美的引力給他的精神世界帶來了別樣的挑戰。脫離個人的視角,所有人類的命運都無可避免地走向最終那個脆弱的、毀滅的結局,而金閣這樣的美卻堅固得宛如得到了永生。於是在存在這一意義上,金閣俯瞰人類,有着先天的優越感。不會毀滅肉身長存的金閣,屹立在那裏,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挑戰,挑起了人類對於自身存在和脆弱性的危機感。假如金閣也是脆弱的,能被毀滅的,那麼這種美就屈身來到了和人同一處境下,不再是人的威脅。

外部現實生活的壓力把溝口往精神世界裏逼,而精神世界裏屹立着碩大的一個金閣。溝口和金閣宛如兩個質量懸殊的天體,一個美,一個惡。在精神世界與現實生活的推搡過程中,溝口與金閣的距離到達了洛希極限,自身的凝聚力抵擋不住金閣的引力,從而導致了溝口精神世界的瓦解。

美的信念危及到本體的存在,精神世界已然崩塌滿地瓦礫。溝口放火燒了金閣,一頭扎進現實世界的灰燼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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