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爿舊書店,堅守三輩人


水潤姑蘇。

沿着相門城牆,外城河分流出的一支水系向西行,倏忽間,會以爲穿越了時光。

這裏的建築青瓦白牆,古樸素雅。

置身其間,縱無煙雨濛濛,眼裏也似能見着撐油紙傘的人兒。

鈕家巷9號的店面,就藏在平江歷史街區裏,稍不留意就會錯過。

幾棵廣玉蘭樹,似遮非遮,讓人看不全晚清進士徐世昌所題店招:“文學山房舊書店”。

倒是玻璃門邊,白髮皓首的老人靠在摺疊椅上的身影更加顯眼。

94歲的江澄波,每天和子女守在這裏。

約莫20餘平方米的書店,三面書架都被他用各類書籍填滿了。

爲了充分利用空間,他把左手邊兩櫃子線裝古籍,橫倒放置。


一套套書,書脊朝外,連窗外的光都插不進縫隙。這些書,既有說得上名字的《紅樓夢》《牡丹亭》,也有看不清名字的《梅花草堂文集》《江漢炳靈集》。

江澄波用正楷在紙上寫下書名,然後裁成手掌大小貼到書脊上,讓人一目瞭然。

書店的一角堆着糨糊碗、棕刷,還有一些泛黃的書紙——是他從不同古籍上“借用”的空頁,用來修補殘損的古書。

“開古書店,可是要文武雙全。”江澄波的聲音不大,但聽得出來,十分得意。

百年書店三代書人

江澄波所言不虛,自幼他就跟着祖父和父親外出收書,“藏家不會來店裏賣書,怕被人說家道敗落,一般好的書都祕不示人,所以我們到處尋訪、收書。”

因爲去過很多藏書世家,他們往往都會考祖父書籍的版本、區別,“如果回答不上來,人家也就不給你書了。”

幾年下來江澄波不僅熟悉了各類古籍版本,還對古書產生了特殊的感情。

後來,他在父親的指導下,又學會了古籍修補技藝,文武皆備。

16歲,他開始在祖父的舊書店工作。

“這座舊書店,是我的祖父江杏溪在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借錢開辦,當時書店的位置在護龍街嘉餘坊口。”江澄波掰着指頭,“已經兩甲子,120個年頭了。”


在江杏溪的經營下,文學書房舊書店,成了文人墨客常聚之地。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江杏溪常跟江澄波說,“那時候,書法家馮桂芬、藏書家葉昌熾、思想家章太炎、出版家張元濟是造訪舊書店最頻繁的人,除他們以外,還有很多人慕名而來,有的爲了尋一些孤本,有的則爲了和祖父一起喝口茶、談會天。”

當時的文學山房舊書店,因爲天南海北廣收古籍,經手宋元刻本、明刊插圖本、名人稿本、抄本甚多,於是,江杏溪將其中不易得的單行本,用木活字精印成《文學山房叢書》,共印四集二十八種最爲當時文人喜愛,甚至遠傳到了日本和歐美。

在濃厚家學的陶冶下,1953年,27歲的江澄波和父親江靜瀾一道,合輯《文學山房明刻集錦初編》,歷史學家顧誦坤爲其作序,讚賞文學山房三代書人的執著,並盛譽此書實用價值很高。

1956年,文學山房舊書店被併入國營蘇州古舊書店,江澄波也隨之成爲其員工。

因爲蘇州水網密佈,格外潮溼.容易使古書受損,所以他給所能看到的古書都做了“惜古襯”,就是將白色紙襯入書頁中間,再用紙捻將襯紙與書葉訂在一起。

漿的濃薄,紙的色澤、軟硬,襯頁的大小都很講究,雖然不容易,而且那些書並不屬於自己,但江澄波依然堅持了下來。


過雲往事初心彌新

江澄波總是說:“我收到的舊書不想着拍賣,一般會交給公家,爲傳統文化的留存盡一份力。”

他也數十年如一日堅持這麼做。

多年前,江澄波到蘇州同裏古鎮閒遊。

無意之間,他見到一家店鋪裏的線裝書,特別古舊。於是翻開來看了兩眼,他就認定那是明嘉靖年間的版本。

仔細辨識之後,江澄波確定那是明代學者張士淪編纂的《國朝文纂》。

江澄波趕緊把這裏所有古籍都收了下來。

未加保護的古籍幾乎都被蟲蛀過,“真是痛心啊!”後來這套書被江澄波修好後,上交給了江蘇省文化廳。

還有一次,有人帶着殘破不堪的古籍找到江澄波。因爲書頁已經很鬆脆了,如果翻看,容易傷害到書籍。

所以,古籍的持有者並不許江澄波翻開。

江澄波擔心這是孤本,“萬一不買下來他們帶回家弄壞了,就是文化的損失。”

於是,他索性估了價,付錢買來之後,再打開修補。原來這本書是清代書法理論家包世臣所作的《藝舟雙輯》,江澄波修復好後,把這書交給了復旦大學圖書館保存。

最爲傳奇的,莫過於江澄波和過雲樓的藏書做事“江南收藏甲天下,過雲樓收藏甲江南”。

1872年,時任浙匯寧紹道臺的顧文彬,在蘇州尚書街蓋起了過雲樓。

太平天國後,江南顯赫人家的藏書、藏畫流落民間,於是他辭官回鄉,專心於收藏。


在蘇州顧家,過雲樓的藏書一直祕不示人,外界流傳,過雲樓上皆是宋元古籍,而當時的市價更是“一頁宋版,一兩黃金”。

不過,到了1900年,過雲樓藏書已經蘇州的顧篤璜和另外三家繼承。

爲了避免江蘇文化典籍流落,南京圖書館館長拜訪江澄波,希望他能夠幫南京圖書館收購顧篤璜的藏書。

雖然江澄潑與顧篤璜私交好,但是冒昧去說,總覺得不合適。

直到兩人同時參加戲曲志編撰的會議,江澄波趁機說了這事。

顧篤璜信任江澄波的人品,邀請他到家中,把自己所藏書目全部拿來,供江澄波記錄成冊,隨後上海的兩份藏書也水到渠成,只留下北京的那份藏書始終沒有進展。

最終,南京圖書館以30萬元的價格獲得過雲樓四分之三的藏書。

2017年,藏於北京的過雲樓藏書出1.8億元。

江澄波再見顧篤璜,倒不好意思了。

沒想到顧篤璜根本沒有在意。

“我們這幫老人,想得更多的不是利益,而是保護好古書。”


畢生守護文學山房

退休以後,江澄波被返聘,繼續從事古籍的整理、保護工作。

直到2001年,女兒下崗,兩個孫女當時正在上學,江澄波決定重操舊業,開一間舊書店,貼補家用。

“我當時巷慮,文學山房的名字已經給了國家,我就不能再用了。”江澄波想,要不就用“文育山房”的名字,因爲在吳語方言裏,育”字的讀音與“學”相近。

後來,政府考慮到百年字號的文化力量,又把“文學山房”的名稱還給了江澄波。

再幾經搬遷,書店最終定址臨頓路旁的鈕家巷。

“我很滿意這裏。”江澄波說。


臨頓路曾經是蘇州城內的一條河流,而沿着兩邊的姑蘇人家,多是藏書世家。

鈕家巷也有着深厚文脈,出了不少舉人進士,清代禮部侍郎顧開、大學士潘世恩的故居都在此巷。

如今再來到這裏,他又想起了當年自己和爺爺挨門挨戶拜訪的情景。

“知是昔賢歌詠地,風流今日許追攀”,在這塊文脈寶地上,耄耋之年的江澄波煥發出年輕時的光彩。”

“我會一輩子守護在文學山房。”江澄波說。

他不能確定,子女還會不會堅守,因爲他們都對古版書籍不瞭解,就算接上去了,只有一爿店,一塊牌子,沒什麼意義。

雖然江澄波的子女也學會了修補古籍的技術,不過真的宋元版本古籍,已經很難看見了。

江澄波曾和散文家、藏書家、版學家黃裳先生往來。

當時黃裳就講過:“我預計幾十年後,有人把宋版書送到書店裏來也無人會識。”倒是一語成讖。

傍晚的時候,江澄波把店鋪關了,慢慢走回家去。

在落日斜陽下,看着他的背影,真像那些泛黃的舊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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