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寂:素樸日常》:“寂”的第一語義

《侘寂:素樸日常》

——大西克禮 著

王 向 遠  譯


對於所有深入風雅之道,找到精神安在的境地的人而言,充滿窮苦睏乏的現實世界是“虛”;在安住之境享受自由自在的心、客觀投射出的自我影像,纔是“實”。可以說,是能自由地抹殺罪惡的現實世界,達到“所見者無不是花,所思者無不是月”的境界。

——松尾芭蕉

「侘」和「寂」原先是不同的兩種美學概念,後來才被合併爲同義的概念。要想探究「侘」和「寂」的美學,首先就要考慮它們的直接語義。

上文我們談到了「侘」的語義,接下來我們來談一下「寂」。大西克禮將「寂」分爲三種語義:

第一種,寂是寂寥。

第二種,寂是積累、古老。

第三種,寂是物的本質。


「寂」的第一種語義,寂寥。

大西克禮將「寂」的寂寥美學分爲兩種。一種是客觀或感覺性質上帶給我們寂寥感的事物,某種程度上具有積極的美學意義。另一種是不是透過自身體驗,而是從徘偕或茶道中養成、修得的,某種程度上帶有消極的美學意義。

一般而言,藝術家往往具有以「寂寥」爲核心的孤寂、孤高、孤獨等精神。但我們不能把對這種精神喜愛、追求的傾向直接看作一種美學意識。

例如:

西行:“毫無人跡的山裏,沒有這份寂寞就難以居住。”

松尾芭蕉:“布穀鳥啊,你寂寥的叫聲讓我更加寂寞,又讓我沉醉其中。”

這樣的表達已經超克了寂寞的消極性,成爲一種對特別的美學意識態度的享受。

這是一種特殊的美學心境。

和、敬、清、寂

村田珠光說:“一味清淨,法喜禪悅……人入茶室,外卻人我之相,內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之間,謹兮敬兮清兮寂兮,卒及天下泰平。”

這裏提到了“謹、敬、清、寂”四種茶道精神。利休改了一個字,成爲“和、敬、清、寂”。和,是和諧、愉悅。

茶室中,人無分貴賤,茶禪一味,佛我一如。禪宗主張淡泊、無用,以不念利益的清淨本心,去體驗和的境地。茶道將禪宗的自然觀化爲一種藝術形式,融於一部分「寂」之中。

茶室在形式和精神上都是和諧的。其建築方式綜合照料了人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與故意製造的柔和光線和衣着不能太鮮豔、風聲與水沸聲相扣、氣味不能太強烈、茶碗不在外形在手感這些實例,一一照應。諸如此類的,還有前文提到的躙口,躙口極爲狹小,想通過它進入茶室必須要彎腰,放下你在外界世俗裏的一切。千利休通過對茶室的這種設計,體現了茶道中所提倡的和敬思想。

至於“清”,不管茶室或茶具多麼老舊褪色,都是絕對乾淨的,就連最陰暗的角落也是如此講究。成爲茶人的首先條件就是要學會擦拭、打掃、洗滌。茶室是清淨無垢的淨土。

最後是“寂”。千利休追求全然的清寂。讓心靈迴歸原始,或脫離世俗的思考,得以超脫。

結合了宗教、倫理、哲學的和敬清寂,讓茶人的侘寂的心境由憂鬱、失意、孤獨逐漸轉化成靜寂、悠閒,由此誕生了美學意識。

單純、質樸、淡泊、清淨的寂

「寂」的第一語義“寂寥”,稍微轉化後就成爲一種特殊的感性狀態,像“寂靜”、“空寂”等都帶有種種感性意義。

之前提到的單純、質樸、淡泊、清淨等詞彙,作爲感性的具象化,本身就具有某種程度的美的性質。之所以與「寂」的美學連接起來,還是有跡可循的。

“寂寥”本身的意思,與單純、質樸、淡泊、清淨等沒有必然關聯。而之所以產生關聯,是因爲表面的「寂」感覺上與“熱鬧”“豐富”等性質相對,因而與“寂寥”產生關聯,同時又在“單純”“清楚”的意義上具備了美學感覺的條件。

大西克禮思考了歸屬於「寂」的第一語義的上述概念,並確認「寂」就此進入了美學範疇。

茶禪一味/茶的道學解釋

「寂」的特殊美學內涵,在茶道中有特別顯著的體現,從基於茶道趣味的數寄屋風格的建築形式、露地草屋的配備、裝飾,到茶道的形狀色彩等可視面,都明確表現出寂的感性。

“凡茶,皆不求營造華美,不好茶具完好。以清靜淡泊的物外幽趣爲樂,是茶的本意。”這裏的第一句是對「寂」概念的絕佳說明。

“在寂寥的民家土屋中,天然造就了侘的姿態,如同顏淵的一簞食、一瓢飲,自然而然,形成了各樣的形態,在各色中生出了寂,生得的寂,是刻意追求者所不能及……此道的自然就在瓢中,在數寄屋中,夜月朝雪,何賴美器珍寶?”——片桐石州《祕事五條》

如心齋(天然宗左 齋號):“茶的心以淡味爲宜,如水滴,不滯不流,無處不居,是品嚐淡味的心。”(川上不白 述)

大西克禮認爲,上述引用的文獻中,作者在說明「寂」的概念時,一方面從“茶禪一味”解釋,一方面從道德修養的角度爲其注入種種精神意義。這種做法侷限於宗教或道德的範圍,在美學上來看是十分不足的。

大西克禮認爲「寂」的積極美學意義在茶與道上只是巧合地達成了一致。

爲了茶的流行,要用質樸單純等特性去制約它,以防其出現奢侈傾向。但若質樸單純等意義步入尖銳化發展,變成貧寒窮乏,那便很難看見美學中積極的一面。這就需要與道學上的主張達成一致。

“在薪柴之火中,燃燒侘的人。”

“霜寒的旅程,就寢時穿上蚊帳。”

這些徘偕中的“貧寒窮乏”,實際上也帶有一種積極的美學意義。

“若要傳念侘茶,所居是寂,所視是寂,凡事如是。衆人爲了感受此事而來。”《清嚴禪師茶室十八條》

無論是茶道或徘偕中,在終極意義上,「侘」與「寂」都與一種領悟的境界相連。但在美學上我們卻不能將「侘寂」與此混爲一談。

點茶印照禪意,請把茶道想爲,爲衆生觀自己的心法。
愛惜奇貨珍寶,選擇精善酒食,或打造茶室,玩賞庭院樹石,皆違背茶道的原意……點茶全是禪法,是瞭解自我本性的功夫。
——一休禪師

這裏一休又把茶道看作了禪道修爲的途徑。這是從根本上否定了茶道的美學與藝術意義。

《茶禪錄》中對這一主張進行了更徹底的詳論:

“茶意即禪意。故禪意之外無茶意,不知禪味,便不知茶味……故佛法中以「動心」爲第一破戒,不動心是禪定之要,凡事立「趣」而行,是禪茶所厭惡的……”

這裏對「立趣」進行了全面否定,同時也就失去了美學意識的存在。

書中還對「侘」本身做了說明:

“侘是物不足,一切不交我意蹉跎(《涅槃經》)……侘字之意,由字訓來看,是身處不自由而不生不自由之念,有不足而不起不足之想,有不如意而不抱不如意之感,是爲茶侘的心得……”

松平不昧也說過:“……茶是以不足的道具享飲茶的樂。不知足者不是人……茶意,也是修身齊家之事,茶道是爲知足而做。”

這段話也是茶的道學的典型解釋。

像這種佛教或儒家的悟道心境,歲雖存在共通點,卻不能直接視爲侘寂美學內涵的充分解釋。日本茶道史上也不是沒茶人反對將茶道諸概念與禪學結合說明。

比如野崎兔園在《茶道之大意弁蒙》中說:“有人稱,茶事要參禪才得其妙,雖說世代先達者皆入禪門,然利休之後,未聞得其妙者……尤禪在於悟,口頭上稱去大德寺參禪,言悟得茶道之味,實際卻不顧古風,把茶湯當做作飲食仲媒,豈不可嘆!”

綜上,大西克禮總結言:“悟道的境界或知足的心境,是不以貧苦失意的苦痛爲苦痛,從此超脫,得到安心立命的地,持有風光霽月的心。不過,若僅是如此不免有些消極。即便悟道中有積極意義,在一般行住坐臥的日常中,也只能說明一種平和、安閒的心理狀態,而不能說明集中於某種特殊對象、特殊氛圍的積極美學價值與美學意義。”

茶道說不上包羅萬象,也算包雜了許多,我們無法將它視爲一種純粹的藝術。茶道中有美、藝術、趣味,還有道德性、修養、社會性等要素。它需要我們用更多樣的目光去審視。

虛實的三種意義

大西克禮稱要考慮「寂」的複雜內涵,就必須把它與虛實的討論相連,即人的精神要處於在虛與實之間遊移的立場。這裏的“虛”是指“將所有外物單純視爲我們的心靈的主觀觀念,或看作一種心像”;“實”是指“將外物原原本本地看作一種實在的事物”。與唯心論或和唯物論有些相似。

接下來我們以這個立場來討論「寂」。

在“寂寥”語義中衍生出的「寂」的消極美學因素,如孤寂、貧寒、缺乏、粗野、狹小等,站在“虛”的精神態度上,脫離一切痛苦感情便成爲可能。不過,上文已經說了,若是仿照佛教的“悟道”,認爲一切皆空,對不自由、缺乏達到無關心、無感覺的心境,那便難以形成「寂」這種特殊的美學意識。這裏是說“虛”不能太過。

下面大西克禮又講了一下古希臘建築的多立克柱式,關於古希臘的建築風格這裏不過多概述,只簡單提一個假喻。一片孤寂的空地上,立起一座具有美學價值的大理石建築。這時我們看到的已經不單是建築本身的“實”,而包含了美學乃至存在的“虛”。

這就是大西克禮的虛實之間的立場。

伴隨着「寂」美學消極因素的積極轉化,產生了某種類似於喜劇的、幽默的氣氛和感覺。徘偕的風骨(灑脫、滑稽)也是在這個層面上獲得深意。蕉風(松尾芭蕉的徘風)以前那種露骨的滑稽當然不算在「寂」消極因素的積極轉化的範圍之內。但從徘偕的一般本質來看,徘偕中的「寂」,其中的灑脫也是含有某種滑稽的。

在大西克禮看來,日本俳句在僅僅十七個字音的形式限制中,不迴避「俗淡平話」的表現,其實也是一種對灑脫的微微流露。

下面是「虛實」的三個解讀面。

第一,是「遊戲」與「認真」的對立,稍微轉化後即爲「灑脫、滑稽」與「寂」的對立。對此,支考說:“心知世情變化,耳聽玩笑言語,是徘偕自在的人。”茶道中,片桐石州說:“萬事皆虛,如何立於虛看到深處的真實。若迷惘於趣味,而無深切的深度,茶道將走入惡途……”

第二,是「假象」與「實在」的對立。這裏的「虛」則指藝術的表現或美學對象的假象性即非現實性;「實」則指現實生活以及其中的實踐與道德。露川責主張:“居於實,遊於虛。”較支考的虛實論沒有那麼多義和曖昧。

第三,就是我們上面談到的要在「虛」與「實」之間遊走。這篇文章開頭的引言,現在大家應該也能理解了。但要切記,松尾芭蕉提到的安居的精神世界和宗教意義上大徹大悟的解脫是有所不同的。支考所堅持的自己的立場“居於虛,而行實”,與露川責的主張頗有些相似之處。

對此,大西克禮總結:“追根究底,難解的空虛仍能聽到迴響,寂寞潛於深處,一切不由自己。透過風雅之道,在虛實之間遊移,或許是無法避免的命運。”


「夏有森林茂密,偌大櫸樹,寄身安心別無所求。」——松尾芭蕉

(一六〇九年,芭蕉四十七歲,在完成「奧之細道」之旅的隔年,落腳於國分山上的幻住庵,並寫下《幻住庵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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