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千年第一榜
歐陽修參加科考時曾經因爲文風不和考官口味而喫過大虧，而世事多變，到了嘉祐二年（1057年），歐陽修自己當上主考官，負責主持當年的禮部貢舉。
接到任命，歐陽修比考生還要亢奮。
總算輪到我做主了！
別誤會，歐陽修的亢奮，並不是因爲自己掌握了考生的生殺大權，他是想通過此次科考，一掃當時的病態文風。
當時，講究四六對仗的“西昆體”文章仍有市場。此外，社會上還冒出了一種“太學體”文章，它和“西昆體”相反，用詞不講究精緻華麗，卻偏好使用冷僻晦澀的詞彙，讓人讀來猶如在看天書。這兩類文章有一個共同點——一般人看不懂。
比如，前面說到，歐陽修曾和一個叫宋祁的人一起編寫《唐書》。這位宋祁是歐陽修的前輩，也曾是出名的大才子，因寫過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被人稱爲“紅杏宰相”，可他的文風也很怪澀。
一起編修《唐書》的時候，歐陽修喜歡用一些平實的語句，宋祁卻經常把它改掉。歐陽修心裏鬱悶，但礙於情面，又不方便開口，就尋思着找機會委婉地規勸一下。
一次，歐陽修去宋祁家探訪，正好宋祁人不在，歐陽修就大筆一揮，在宋家的門上題了八個字——宵寐匪貞，札闥洪休。
光從字面上來看，估計很多人都看不明白歐陽修在說啥。不要緊，不僅你看不懂，有學問的宋祁一時也沒看懂，琢磨了好久也沒破解歐陽修的文字密碼。
這不是胡鬧嗎，改天宋祁就去找歐陽修“算賬”了。修，你在我門上亂塗亂畫，幾個意思？
歐陽修早料到宋祁會來找他，不慌不忙地爲他進行了拆字分析。
所謂“宵寐”，就是晚上做夢，“匪”就是“不、非”，“貞”原意爲“堅定、堅貞”；“札”意爲“小木片、信件”，“闥”就是“小門”，“洪休”意爲“洪福、洪達”。
搞了半天，原來歐陽修要表達的意思是：“晚上做了一個不吉祥的夢，在門上題幾個字討點吉利”。
我去，宋祁被弄得哭笑不得，就這麼個意思，你寫成“夜夢不祥，題門大吉”不就成了，幹嘛非用那些冷僻字眼兒呢？
得，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歐陽修連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宋祁說：“你在《唐書》裏都把我的‘迅雷不及掩耳’，改成‘震霆無暇掩聰’，我還不能在你門上題幾個怪字嗎？”
宋祁是何等聰明的人，這麼一說，立刻明白了歐陽修的苦心。
所以說，無論是浮華的駢體文，還是古怪的“太學體”，都是屬於人們的思維慣性，要把人們的行文習慣扭轉過來，絕不是件容易事。而這次科考，則是最好的機會。
考試就是指揮棒，古往今來，從來如此。
歐陽修剛當上主考官，立刻放出風來，要想考出好成績，都要寫言之有物、文風樸實的文章，再弄出些稀奇古怪的詞彙，一律落榜！
簡而言之一句話：都給我好好說人話。
歐陽修傳遞的聲音產生了廣泛影響，考生的行文風格立刻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當然，也有個別轉彎不及時的考生，不幸掉進了坑裏。
比如，有一個叫劉幾的考生，特喜歡寫“太學體”文章，一上來就寫了句“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這種古靈精怪的詞彙一下子觸動歐陽修的敏感神經。不就是想說“天地交合，萬物生長，聖人應時而出”嗎，何苦寫成這樣？
歐陽修不無揶揄地在試卷上批到：“秀才剌（違背常理），試官刷！”
算你倒黴，落榜！
光從經歷上看，這個可憐的劉幾倒是像極了二十八年前的歐陽修。客觀地說，這也怪不得劉幾，上層的文風喜好怎能苛責於一個普通的學子呢。好在劉幾是聰明人，也跟着改了文風，第二次參加科考時又順利考上了。
或許，在劉幾的身上，我們最直觀地看到了新文風對讀書人的巨大影響。
新文風的效果立竿見影，它促使人們更關注文章的內容和思想，那些務實的人才籍此得以脫穎而出。也正因爲歐陽修慧眼選材，嘉祐二年的科考成了宋朝科舉史上最輝煌的一頁，當年選拔出的人才呈井噴之勢，無論政治、文學、理學、軍事都有獨領風騷的人物出現，被後人稱爲千年進士第一榜！
這一年的進士榜到底有對牛呢？我們可以看幾份數據。
這一榜裏，僅《宋史》有傳的，就有 24 人。
這一榜裏，此後位列宰執大臣的，多達9人。
北宋五大理學家中，這一榜裏有2個。
唐宋八大家中，這一榜裏佔了3個。
下面，我們就來管窺一下這份令人驚心動魄的考生名單。
先說政治軍事領域的牛人。
曾布、呂惠卿、章惇、王韶。
此四人後來均位列宰執，在那場聲勢浩大的變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們的故事我們今後還要講述，在這裏就不過多劇透了。
唯一要說的是那位章惇，他雖然在嘉佑二年考上了進士，但卻把朝廷送來的錄取通知書（敕誥）給扔了，理由是他的侄子章衡這次中了狀元，他 “恥於侄下”。這回不算，俺要下次重新考過。豪橫的章惇真的又考了一次，考了個第五名，這纔出來做官。
看完章兄的經歷，我只想問一聲，你考慮過其他考生的感受嗎？
再看榜中的理學人物。
在理學界，有北宋五子之說，是指周敦頤、邵雍、張載、以及程顥程頤兄弟。其中，張載、程顥是此榜進士。
張載，字子厚，天禧四年（1020年）出生，鳳翔郿縣（今陝西眉縣）人，世稱橫渠先生。如果你對他的學說知之不多的話，那句“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想必聽說過。張載的豪邁宣言被無數讀書人奉爲經典，廣爲傳誦。
程顥，字伯淳，明道元年（1032）出生，人稱“明道先生”。他和弟弟程頤都曾師從周敦頤，此後成爲“洛學”代表人物和宋朝理學奠基者，世稱“二程”。“二程”的學說後來爲南宋朱熹所繼承，終成“程朱學派”。
可見，說歐陽修一榜網進了半個北宋理學界，也不爲過。
最後是我們熟悉的文學界。歐陽修自己就是一代文宗，拔擢文學人才更不在話下。曾鞏、蘇軾、蘇轍，三位唐宋八大家人選均在其中。
第一個文學大師，曾鞏。
曾鞏，字子固，天禧三年（1019）出生，建昌軍南豐（今江西省南豐縣）人，世稱“南豐先生”，前面提到曾布則是他的弟弟。曾鞏很早就拜歐陽修爲師，文章素以結構嚴謹，用詞理性著稱，名篇《墨池記》和《越州趙公救災記》一直爲人稱許。
在這次科考中，歐陽修對一篇文章讚不絕口，本想定爲第一名，卻又害怕是曾鞏所寫（因爲宋朝的“糊名”制度，考官不知道考生姓名），定自己的學生爲第一名，恐怕遭人閒話，就拿了下來。事後發現，那篇文章乃更牛的蘇軾所寫。
第二個文學大師，蘇轍。
蘇轍，字子由，寶元二年（1039）出生，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蘇轍有一個鼎鼎大名的哥哥蘇軾，蘇東坡。如不是因爲有一個名氣更大的哥哥，他的光環肯定會更亮一點。蘇轍詩文書畫俱佳，政論文、史論文尤其出色，他的名篇《六國論》，想必大家都領教過。
以上幾人各有專長，個個堪稱人中龍鳳。而按照精彩人物最後出場的原則，接下來我們要介紹的，自然是最富才華、最有個性，最具傳奇色彩的奇才——蘇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