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免於自我之路——《悉達多》(二)

返入林中

直到有一天,悉達多從夢中醒來,他爲一種巨大的悲哀的感覺所吞沒,他覺得自己已經毫無價值、毫無意義地浪費了自己的生命,他意識到這場遊戲已然終結,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這些年他一直渴望並努力生活得向這些塵俗人們一樣,而他的生活比世人的生活更加不幸和可怕,因爲世人的目標不屬於他,世人的悲傷也不屬於他,這個世界對於他來說是一場遊戲,這種遊戲玩一次兩次甚至十次還可以是有趣的,但一直持續下去呢?

悉達多離開了自己的家園和城市,彷徨中入了林中,在倦怠中他甚至任由自己的身體沉入水中,這時,從他靈魂中某個遙遠的角落發出的一聲巨大的“唵”的聲音突然驚醒了他,讓他停下了走向死亡的腳步,也就是從這一刻起他的內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所體驗的極端的絕望和噁心並未將他壓倒,他自心中清亮的泉源與自性之音並未死寂。

悉達多終於明白爲什麼他作爲婆羅門或苦行者與自我的鬥爭徒勞無功,過多的知識阻礙了他,過多的聖詩,過多的獻祭,過多的禁慾,過多的造作與追求阻礙了他。他過去的一生充滿了傲慢,他永遠是最聰明和最急切的一員——永遠比他人先行一步,永遠那麼博學和理智,他的自我潛入了祭司的身份,潛入他的傲慢與理性,同時他卻幻想着自己以齋戒和懺悔來摧毀自我。現在他清醒的意識到他的自心之聲是對的:沒有任何導師能夠給予他救贖,這就是爲什麼他必須進入塵世並沉湎於權利、女人和金錢;這就是爲什麼他心中的祭司與沙門死去之前他必須成爲商人、賭徒、酒鬼和富人。因而它也必須經歷那些可怕的歲月,遭受噁心的折磨,徹底認清塵俗生活的空虛和瘋狂,直到陷入痛苦和絕望的境地;只有如此,他自心中的浪子悉達多和富人悉達多才能死去。

渡口的船伕

二十年前悉達多還是一個沙門的時候就曾經在這個渡口坐船,現在船伕認出了他並聽他講述自己的故事,這位船伕最美的德行之一就是懂得如何傾聽,實際上極少人具備這一美德,他未發一言,而悉達多卻已感到他已經默默地、不經意地領會了每一個字,未曾錯過任何一點微細之處。悉達多向他請教傾聽的藝術,船伕說,我不是學者,不懂如何表達,我的工作是渡人過河,這條河僅僅是他們旅途中的障礙,我曾將成千上萬的人擺渡過河,然而對於所有那些過客,這條河僅僅是他們旅途中的障礙,他們都是爲生意和金錢而奔忙,或是參加婚宴,或是外出遊玩,這條河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而船伕就是要儘快帶他們渡過這一障礙。但這千萬人中會有幾十個人,也許只有四五個,對他們來說,這條河並非阻礙,他們聽見了河水的聲音並用心去諦聽,於是河水對於他們成了神聖之物,正如河水對於我一樣。

後來,悉達多就跟船伕一道生活,他們一起在田間勞作,收集木柴,採摘果實,他從河水中領悟到很多。隨着時光的流逝,悉達多的笑容開始與那船伕相像,他們幾乎同樣容光煥發,同樣充滿快樂,同樣天真也同樣衰老,許多行客感到從渡口,從兩位船伕身上輻射出某種魔力,有時,行客在看到他們的面容後會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歷和煩惱,懺悔自己的罪孽並尋求安慰與忠告。有時會有人要求與船伕一起過夜並聆聽流水之音。隨着他們名聲的傳播,偶爾也有好事者專誠來訪,他們聽說渡口住着兩位智者,魔法師或聖人,於是趕來問了很多問題卻得不到任何回答,他們只看到兩位衰老而友善的老人,不但緘默無語而且乖癖愚蠢,於是好事者哈哈一笑,認爲人們傳播如此荒誕不經的謠言簡直愚不可及,不可思議。

至親相遇

時光流轉,喬達摩佛陀傳出病重不久將併入涅槃的消息,很多僧侶信徒從四面八方趕去朝覲臨終的佛陀。加摩拉,那個曾經最美的名妓,早已從以前的生活方式退隱下來,也走在了朝聖的路上,她身着樸素,與她的兒子一起步行踏上了旅程,她的孩子現實頑劣不堪,動不動就惱怒無禮,他不明白他的母親爲什麼要不辭辛勞長途跋涉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朝覲意味跟他們沒什麼關係的陌生聖明。

不幸的是快到渡口的時候加摩拉遭遇了毒蛇,奄奄一息,求救聲引來了住在渡口悉達多和船伕,悉達多一眼認出加摩拉和那個跟他相像的面容的男孩,加摩拉死去,留下兒子跟他們住在一起。

很快悉達多意識到,這個八歲的孩子是一個被母親慣壞的小太保,從小生活在富有的環境中,習慣精美的食物,柔軟的睡牀,習慣於支使僕從,他在這個窮困而陌生的地方不可能滿意,因此他並不逼迫他,只是默默爲了孩子做了許多,他總把最好的留給孩子喫,他希望以這種善意的耐心,逐漸贏得孩子的心。

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那孩子仍舊冷漠而易怒,傲慢而叛逆,悉達多意識到她的兒子並未給他帶來絲毫快樂和安寧,而只是增加了他的煩惱和悲傷,可是他愛自己的兒子,他寧願承受自己的愛所導致的煩惱和悲傷,而不願意接受沒有孩子的快樂和幸福。

失去愛子

船伕提醒悉達多應該放他兒子迴歸自己的生活,讓他生活在他所歸屬的世界,接觸其他的同齡人和世界,而不是跟兩個老人在一起。悉達多悲哀的說,我是有這樣的想法,可是像他這樣心腸剛硬的人,我如何能放他迴歸世俗生存呢?他一定會自認爲高人一等,一定會在享樂和權勢中失去自我,他一定會重蹈他父親的覆轍,深深墮入輪迴之中。

船伕說,你真得以爲你的愚笨能使你的兒子得以倖免嗎?你這樣做就能佑護你的兒子免於輪迴嗎?如何可能呢?通過調教、祈禱、或是訓誡嗎?你難道忘記那個婆羅門之子悉達多的故事了嗎?所有他父親的虔誠,導師的訓誡,他自己的知識與追求都無法佑護他,又有哪一位父親,哪一位導師能夠阻止他過自己的生活,阻止他沾染生命的污垢,阻止他背上罪孽的重負,阻止他親口吞下生命的苦酒,阻止他尋覓自我的道路?你真的認爲有人可以免於自我之路嗎?難道僅僅因爲你期望你的幼子免於悲哀,痛苦和幻滅就可以使他得以倖免嗎?然而即使你爲他死十次,也不能絲毫改變他的命運。

悉達多對於船伕所說的一切無意不是他自己已然思索且深知的,然而要用這樣的理智卻無比困難,他何曾對於一個人如此徹底地奉獻自己的心?何曾愛的如此盲目,痛苦,如此絕望而又如此快樂?直到兒子自己決然出走,他纔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然而心中的創傷仍久久地隱隱作痛,他的船客中有許多是與自己的兒女同行的,每見一位有兒女相伴的行客,他都忍不住心中的嫉妒。他想,那麼多人都擁有這巨大的幸福,爲什麼我卻偏偏沒有?甚至那些惡人,盜賊和劫匪都有兒女相伴,連他們都可以愛自己的孩子併爲他們的孩子所愛,爲什麼我卻獨獨沒有?

現在他終於感到自己跟普通的塵俗的人們一樣,他們的虛榮,慾望,以及平凡瑣事在他眼中不再顯得荒謬,而是變得可以理解,可以熱愛,甚至值得他尊敬,諸如母親對孩子那種盲目的愛,溺愛的父親因爲自己的獨生子表現出的那種盲目而愚蠢的驕傲,年輕淺薄的女人對於飾物以及男人的讚美的那種盲目而急切的追求,所有這些簡單,渺小,愚蠢卻又如此強烈,如此激情勃發,充滿生命力的衝動和慾望,對於悉達多不再顯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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