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是生而爲人的必然，能健康的老去，是一種幸福。
那個住在河邊的老人，是我母親的舅母，我要叫她小舅奶，她已經87歲了。步履蹣跚，略胖，眼睛常常不自主的流淚，耳朵倒是還靈光，起碼可以用正常的聲音交流，比我76歲的母親聽力強多了。
我與她老人家本來並無什麼交集。我也不太擅長與老人相處。我的祖母在我父親還年幼的時候就去世了。祖父去世的時候，據說我只有三個月。外祖母在我大約三歲的時候去世，我沒有她老人家的任何印象，只聽母親說過，我出生的時候受涼差點凍死，是外祖母把我揣在懷裏焐活的。又過了兩年，外祖父也隨着外祖母去了，我印象裏只有外祖父躺在牀上聽半導體小收音機的模糊影像。年少時沒享受過嫡系祖輩的寵愛，不知道被隔代疼是什麼感覺。但我覺得這位與我並無血緣關係的老人是可親可敬的。
母親的這位舅母是我外祖母的弟媳婦兒，但又不是嫡親的。其實關係也不復雜，這麼多年，我們從母親的絮絮叨叨裏早已瞭解大概。外祖母的母親，我的外曾祖母生了我的外祖母，外祖母的妹妹我的二姨奶，還有外祖母的弟弟我的小舅爹。可不幸的是我這位小舅爹在和現在這位小舅奶定了親還沒來得及結婚前就離世了。外曾祖母失去唯一的兒子，那份悲傷無以言表。族人商議從外曾祖父的哥哥家過繼一個兒子來，於是就有了後來的小舅爹，這位小舅爹仍然與原來那位小舅爹的未婚妻結了婚。從那以後，小舅爹和小舅奶就自覺自願的把自己歸到我外曾祖母的一邊，反而把原來的父母認作伯父伯母，原來的兄弟姐妹只承認是叔伯的，與我外祖母和二姨奶只作親姐弟。小舅爹與小舅奶贍養我的外曾祖母，直到老人家高齡仙逝。
小舅奶的這份經歷我感覺就已經不同尋常。那時候，未過門的姑娘死了未婚夫，大概是要受世俗的冷眼，何況據說我那位小舅爹年輕帥氣家庭條件還比較好，與小舅奶郎才女貌，年齡相仿，小舅奶的悲痛難以想象，悲痛之餘她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後來的小舅爹我見過，當然不復年輕，上我家喫過飯，客氣的說不餓，然後吃了挺多，我不懂事，當面就說這還叫不餓啊，那要餓了要喫多少啊？後來的小舅爹對新生活應該是比較滿意，這一點從小舅奶後來不僅可以在家當家做主，還能有時間被允許拋頭露面在村裏當多年婦女主任可見一斑。
小舅奶很會處事。那天中午回家，母親給我開大門時告訴我小舅奶來了。其實我對她老人家並沒有什麼深刻印象，路上遇到我根本不敢認。老人家說我弟弟結婚時候他見過我，我弟弟結婚都18年了呀。她這次來是因爲才得知我父親去年病逝，這是特意來看看我母親的。
一位87歲的老人吶。
她鬧着要來。她的三兒媳婦用電動三輪車把她送到公交車站，然後她自己一個人坐公交車來到我家附近的站點，提着一大提的香蕉，下了公交車找不到路，一路打聽才找到我家。這是一位坐着爬起來都費勁的老人家！在母親心裏，小舅奶就是她嫡親的舅母，外祖母去世後，二姨奶和小舅奶就是她最親的長輩。母親還請小舅奶給我剛出生的孩子做過小衣服，對我來說，雖然不很熟，小舅奶仍然是一位慈愛的長輩。
安排她們午飯後，我就請老人家在這兒住幾天，但老人家堅決不肯，來時手機也丟了，不知丟哪兒了，晚上是一定要回家的。我只好請求她等我晚上下班讓我送她回去，老人家答應了。
下午我下班後，老人家早就走了，跟我母親說：“孩子要上班，送我到家她自己再回家我可不放心。”執意坐公交先到板浦找孫子家，因爲板浦離家還很遠，不通公交。可孫子家她也找不到，電話丟了也不好聯繫，家人號碼只記得家庭短號，所以只能找到重孫子上學的小學校，她要在小學校門口等着，這樣就能等到孫子家的人了，到孫子家住一晚再想辦法回家。聽了母親的敘述，我再次感動，母親看到我車後備箱特意準備的水果、牛奶、八寶粥，提議第二天去她家看看。
三十年前，我曾經到過小舅奶家，那時候，小舅爹也還在世，父母派我送年禮給二老。我記得我騎自行車還把酒給顛掉地上，摔碎了一瓶。那一次只見到小舅爹，沒見到小舅奶。河還是三十年前的河，可路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路了。
那時候，小舅爹就在河邊網魚，是連接兩岸的大網。河邊獨立的兩間小屋，離村子百米之遙，是兒女長大成家後兩位老人自由自在的華居。房子雖小，河裏打魚，屋邊養雞，自給自足，好不自在。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小舅爹早已作古。我又來到了這條河邊，看到了兩間小屋。導航把我導到了路的盡頭，真正的鄉間小路，顛的母親想下車步行，幾次折返，母親終於驚叫：就這兒， 就這河邊，就這小屋！
河不是我印象中的河，房子更不是我印象中的屋了，何況印象本來也不深。通往河邊小屋的路根本不通車，還有一臺挖掘機橫在路上正在作業！
向路人打聽確切後，我們穿過麥田，穿過樹林子，終於來到了小屋的後牆邊。母親唸叨着，這牆重砌了嗎？怎麼變高了呢？
繞到門口，一眼就看到小舅奶正忙揉麪包餃子，面口幾隻雞嘰嘰喳喳的撒歡，一隻小小狗像見到熟人似的迎上來蹭褲腳。小舅爹去世後，有幾年時間小舅奶都不敢到屋裏住，另搭一間臨時小屋住着。後來花了四千塊錢在原地基上重建了小屋，才又敢入住。一個人就這麼已經住了好幾年了。小舅爹去世後，最孝順的大兒子我的大表舅癌症早早去世，小舅奶的身體每況愈下，但仍然堅持獨住！這是多麼強大的內心啊！不願意麻煩兒孫，心裏總想着別人，心心念念都是別人的好，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
住在河邊的老人，她是有故事的老人，是善良的老人，是慈祥的老人，願老人家健康長壽！
2021年5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