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清明節。
將父母的骨灰和爺爺安葬在一起，完成雙親葉落歸根的遺願之後，他開着車帶着兒子一起，來到那曾經是老屋的所在。
三十年了，在全家搬離或者說是逃離之後，這是他第一次回到這裏。他起初還不理解爲什麼父母不願再回來，可後來自己也變得漸漸淡忘了這裏。生活啊，總會讓你成爲自己討厭的人。
這裏，被習慣性地稱之爲老家。只是他所謂的老家，早已不能稱之爲家了，在他眼裏最多隻能稱之爲——老地方。
村莊早已荒無人煙，故鄉也沒有親人了，父母在搬走後輾轉四方，辛苦一輩子終於住進了城裏，卻沒有福氣享受美好生活，先後在這兩年離開了人世。
多年沒人住的老屋經不起歲月摧殘，歷經多次洪水浸泡之後早已傾塌，如今淹沒在一人高的青草之中，幾乎找不到任何當年的痕跡。
此刻，他蹲在一片荒蕪前，正面對着一池春水抽着悶煙。池塘水清澈見底，在春風吹拂之下水波盪漾，一圈圈的擴散開去，如歲月的年輪，跌宕起伏經久不息。
“爸，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麼？一點也不好玩，我想回家了。”孩子有些不耐煩了。
“這裏是你爸我小時候生活的地方，一直生活到跟你現在差不多大。”他站起身來，走到孩子跟前說到。
“噢，那爸爸你後來爲什麼不住在這裏了？發生什麼了？”孩子似乎起了一點興趣。
“這樣，爸爸給你講個故事吧，好不好？”他決定要跟孩子說點什麼。
“好啊，我最愛聽爸爸講故事了……”孩子歡呼雀躍。
於是，記憶的閘口瞬間打開，回憶如洪水猛獸噴湧而出。他的思緒如菸圈逐漸消散飄遠，飄到三十年前的那個秋天，回到那個殘陽如血的秋日黃昏，看見那個孱弱孤獨的身影……
2
“爺爺，您怎麼不喫飯啊？”狼吞虎嚥的冬子，卻忽然發現爺爺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噢，爺爺我不餓。人老了飯量也小了，你喫吧，多喫點，好長個，呵呵……”爺爺憨笑着點起一根菸，緩緩走到了屋外，對着屋前的大池塘，吧嗒吧嗒吞雲吐霧起來。
冬子印象中，和爺爺倆在家相依爲命的這些日子裏，爺爺的飯量好像真的如他自己所說越來越小了，有時候他還會被飯菜噎住，好一會喘不過氣來。
火紅的晚霞包裹着爺爺瘦削佝僂的身影，冬子頓時覺得曾經那麼高大偉岸的爺爺，竟然是如此的渺小，虛弱的像一張廢紙，一絲憂傷和不安劃過心頭。
“爺爺，您是不是病了？”冬子放下碗筷快步走到爺爺身後，他才驚奇地發現，自己原來那麼矮小的身體，現在已經跟爺爺差不多高了。
“哪有？胡說什麼？！我沒病，身子骨好着呢。”爺爺依然揹着身子抽着煙，一團慘白的菸灰被晚風吹落，正好落在他的腳面上，而他卻似乎渾然不覺。
“要不，我們打個電話給爸爸吧？叫他們回來一趟。爺爺，我這就去拿號碼……”冬子爸媽臨走的時候，特意留了一張寫有他們打工地方電話的字條，就放在客廳中堂的牌匾後面。
“別拿了！冬子，不用了，太高了，你夠不到的……咱們又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別浪費這個錢了，再說咱們家也沒電話，去鄉里集上也太麻煩了，還是算了吧。”爺爺突然轉身過來，面色如霜，冬子發現他嘴上叼着的煙，早已經燒的只剩下菸屁股了。
“可……可，我們這麼久都沒打過電話了。我想……”冬子低頭欲言又止，池塘波光粼粼，反射的殘陽映得他稚氣的臉龐一片通紅。
“冬子，爺爺知道，你是想爸爸媽媽了吧？你爸媽也是沒辦法，你知道的，去年咱家發大水屋子倒了，雖說勉強又蓋了新房子，可欠了一屁股債啊，靠在家種田怕是還不上了，也是不得已纔去外地打工的，你不要怪他們，懂吧？”爺爺走近冬子身前，臉上的表情溫柔了許多。他用枯瘦的手掌撫摸着冬子的頭髮，冬子隱約感覺到爺爺的手在不停顫抖。
“是啊，爺爺。我知道，可我真的想他們了。要是我記得號碼的話，自己早就去打電話了。不過，我也沒有錢啊……”冬子越發說不下去了，低下頭沉默起來。
“喔，也是啊……對了，冬子，去幫爺爺買包煙吧，多餘的錢歸你。”爺爺看着冬子的眼神滿是憐愛，他摸索着從老式中山裝的上口袋裏，掏出一張皺了吧唧的五元鈔票，塞到了冬子的手裏。
當冬子的手和爺爺的手接觸的瞬間，一陣從未有過的冰涼從爺爺瘦骨嶙峋的掌心傳來。當然，十歲的冬子此刻沒有過多在意，他心裏想的全是：“呃，剩下的錢這麼多，我該買什麼好呢？哎對了，要不……”
冬子滿心歡喜接過爺爺的錢，屁顛屁顛地朝村頭小賣部跑去，落日餘暉撒在他的後背上，如金屑般閃亮耀眼。
3
等到冬子買完煙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差不多完全黑了。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他趁着天黑前最後的一絲亮光，一路哼着歌一路低頭小跑着。
“冬子，你幹嘛呢？這麼開心？”村裏開拖拉機拉磚的栓子叔正揹着手，站在路中間。
“嘿嘿，爺爺叫我幫他買菸……”冬子傻笑着，仰頭看着栓子叔。
“就你爺那身體，怎麼還抽菸？唉，你說你爸媽也真是啊，放你們一老一小在家，怎麼能放心的……呃，不說了。遇見你正好，這是你爺叫我幫他去鄉里買的農藥，你帶回去給他吧。”栓子叔說完，從身後把一瓶塑料瓶遞給了冬子。
“哎！好，謝謝栓子叔。”冬子接過塑料瓶裝的農藥，道完謝就要走。
“等下！別走！回去告訴你爺，這瓶農藥四塊八。你爺平時總讓我幫他捎東西，也不給個錢。唉，算了，我還是給他記賬上吧，叔知道他沒錢，等你爸回來一併結賬哈。”栓子叔搖搖頭，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家裏昏黃的燈光下，冬子遠遠看到爺爺枯坐在桌前，瑟縮成一團，正望着一張紙條發呆。
“爺爺，香菸……”冬子把香菸遞到爺爺眼前晃了晃，爺爺才緩過神來，默默把香菸拿過去放進口袋。
“對了，爺爺，還有這個，路上碰到栓子叔，他讓我帶回來的，說是四塊八，記賬上了。”冬子繼續補充道，也把塑料瓶遞到爺爺跟前。
“噢……好。”爺爺一把接了過去，轉而把瓶子放到了自己的腳邊，繼續發起呆來。
“爺爺，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啊？”冬子有點迷惑。
“啊……冬子，爺爺沒事。我想好了，明天正好星期天不上課，你一早就搭栓子叔的拖拉機去鄉里，給你爸打電話，叫他們儘快回來，越早越好。”過了好一會，爺爺終於發話了，一出來就是一大串，而且語速飛快。
“噢……太好啦，爸爸媽媽要回來啦！”冬子一開始有點發懵，等明白過來之後，忍不住大叫起來。
“這是電話號碼，拿好了，可別弄丟了！”爺爺把手上那張紙條塞給了冬子。
那一夜，冬子睡的很晚，可能是太過興奮了吧，就算終於睡着了也是做不完的夢。
他夢見了爸爸媽媽回家的場景，給他帶了滿屋子的糖果和玩具，還有新書包和文具盒，還有一個漂亮的小娃娃，他的妹妹……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爺爺叫醒。這回，爺爺塞到他手裏的不只是另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鈔票，還有三塊硬邦邦的銀元。
“冬子，拿着吧。咱家窮，沒啥可以傳家的，這是你太爺爺留給我的，爺爺現在留給你了，一定要保管好。去吧，打電話叫你爸回來，給我收，收……”爺爺說到這裏，像是被什麼哽住了喉，突然就說不下去了，淚水在通紅的眼眶裏打轉。
冬子記得，這是爺爺給他說的最後一段話，只是當年的他還無法理解和體會背後的深意，就坐上栓子叔的拖拉機……
而這一去，就是他和爺爺的永別。
4
“永別？是什麼意思啊？爸爸。”孩子的問題將他從回憶拉回了現實。
“永別嘛，就是他們生前見的最後一面……”他想耐心解釋，卻又覺得詞不達意。
“這麼說，是有人死了？一定是冬子爺爺吧？”孩子繼續發問。
“真聰明！可爲什麼你覺得是冬子爺爺呢？”
“爺爺很老了吧，肯定要先死的啊。”孩子的回答讓他無從辯駁。
“那你猜猜爺爺是怎麼死的呢？”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快告訴我吧，爸爸。”
“自……殺！”他將這兩個字說的字正腔圓，生怕孩子聽不清楚。
“自殺？是自己殺了自己嗎？那他是怎麼做到的呢？”孩子就像是打開了十萬個爲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先喝了農藥，農藥有劇毒你明白吧？然後跳進了池塘裏……噢，對了，就是現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池塘。
“啊？！是這樣啊。”孩子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我明白了，爸爸，你就是故事裏的冬子吧？”孩子憋了半天的一句話，讓他很是喫驚。
“呃……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猜的……不過，我在家裏看過那三塊銀元，媽媽收拾房間的時候給我看的，上面有個大胖子老頭，哈哈……”孩子天真的笑了起來。
“是的，爸爸我就是故事裏的冬子，這就是我和我爺爺，也就是你太爺爺的故事，當然，也是曾經發生在這裏的故事。”
“噢，可我還是不明白，爲什麼冬子爺爺，噢不，是太爺爺，要自殺呢？”
“這個問題問的很好，這也是我當年想要弄明白的問題。不過，我也是直到過了好多年以後，你爺爺也就是我爸爸告訴我答案的時候，我才能逐漸明白。所以，就算我現在告訴你了，估計你也理解不了。”他越發覺得自己低估了孩子的思考能力。
“到底是爲什麼啊？爸爸，我可比你聰明多了，肯定能理解的。”
“嗯……那好吧。爸爸告訴你啊。是這樣的……其實，我爺爺去世之前早已經病得很重了，只是他一直隱瞞着我們，他之所以選擇自殺，就是不想拖累我們，因爲，治病是要花很多錢的，但卻也治不好……好了，說太多了，你能懂嗎？”他試圖解釋的更清楚，但對孩子的理解能力表示懷疑，讓他最終話止於此。
“哦，病重？拖累？自殺？花錢也治不好？我再好好想想吧。”孩子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5
手機的嘟嘟聲，打斷了他和孩子的對話。他接起電話，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範學冬，快讓兒子回來！他還有好多作業沒做呢？下午還有輔導班要上，快點回來。”
“知道啦，馬上就回來。”他的回覆也很敷衍。
“聽好了，下午兩點前必須給我回來。唉！別動，二筒是吧，我胡了，哈哈……就這樣，掛了。”
電話裏傳來一陣爽快的笑聲，緊隨而至的是麻將機咔咔的洗牌聲響。
“我們回家吧。”他收起電話，對兒子說。
“好的，爸爸。不過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爲什麼你們後來不繼續住在這裏了？是因爲太爺爺自殺的原因嗎？”孩子的這個問題讓他始料未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他心裏卻爲孩子能提出這樣的問題而感到高興。
“你這孩子，這問題超綱了，哈哈，要不爸爸路上再跟你說吧，怎麼樣？走吧，先上車吧。”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說不清，只好打哈哈轉移話題。
坐在發動的汽車裏，孩子突然問他：“爸爸，我們還會回來嗎？”
“那當然咯，我們每年清明節都會回來的。”
“噢，可是爸爸，爲什麼我們以前都不來呢？只有清明節才能來嗎？平時我也想來怎麼辦？”
“呃……爲什麼？你很喜歡這裏嗎？”
“也不是，我就是喜歡今天這樣聽你說故事，我根本不喜歡做作業，我也不想上什麼輔導班。煩死了！”
“那怎麼行？你媽讓我們兩點前到家。按我平時開車的速度來算，時間也不寬裕了。”
“噢，那要是我們的車壞了呢？是不是就可以……”
聽了孩子這句話，他的腦袋瓜像是被電了一下，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坐在後排的孩子，孩子祈求般可憐巴巴的表情刺激了他，讓他瞬間有了一個草率的決定。
他讓孩子下了車，自己握緊方向盤，猛踩一腳油門，對準路邊的一顆歪脖子大槐樹，直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