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Ⅱ空心人


我有自閉症。

大家也都知道我有自閉症。這種自閉是間歇性的,每年從立夏開始,整個夏季,我就變得自閉起來。

他們說,我自閉的時候,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音,總是戴着一個耳機,彷彿在聽歌,一個人沿着河堤慢慢地走啊走啊,若是中途有人叫我,打斷我的行走,就會折回原路重新走一遍。如果打斷十次,就會折返重走十遍老路,就好像一個和媽媽賭氣的孩子,因爲媽媽不抱我,我就呆在原地不肯動。若是被媽媽強行拽着走,依舊要賭氣回到原來的地方不肯動一樣。

整個夏季,我都沒有把自家門前那條河堤走完,因爲總是被親人、熟人、所有認識我的人打斷。他們其實不知道,我沿着那條河堤可以看見許多東西,可以聽到許多聲音,比如我的眼睛可以看清楚河裏許多浮游之物,它們以極其細微的聲音細細交談。

我只想認真地傾聽它們究竟說了些什麼又在做什麼,那些以自以爲是的大人們總是打斷我,他們認爲我不正常。尤其當他們取下我耳機的時候,發現耳機裏並沒有任何音樂,只是一片空濛的聲音時,他們感到恐懼不安。人類總是拒絕不同於自己的人,並且視爲異類,給自己製造莫名其妙的恐慌。

我搞不懂爲何到了夏季,大家都躲到陰屋吹空調,即便沒有空調也要吹風扇。

那些人永遠無法明白,赤腳踩在河堤卵石上,腳板的皮膚與滾燙的卵石親密接觸,我會感覺湧泉處有股熱流往上竄,這股熱流迅速地擴散到你的四肢百骸,我就能聽到血液在血管裏自由的歌唱。他們永遠無法感受到,頭頂白花花的太陽曬在我的百匯上,撲頭撲腦的熱能就這麼吸收了,我的人瞬間變得如同一株植物一樣簡單純粹,熱能在我的身體裏炸開花,打通了我的排毒缺口,那些淤積在身體裏的毒素從四肢百骸湧出來,變成汗水,從毛細孔裏排放出來。那些蜿蜒在背上,臉上的,頭上的汗水,就是毒水!我曾看見那些汗水揮發在空氣裏,殺死微塵中許多浮游生物。我只想變成陽光下一株會動的植物,我只想好好的曬曬太陽,這樣,都被打斷。

現在的太陽越來越少了,不是太陽越來越少了,而是願意曬太陽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都集體受了蠱惑與魔咒,躲到黑暗陰涼的屋子裏去了。

能和我一起分享陽光的人,只有河堤上那幾棵老柳樹,它們纔是我的知音。

我很奇怪,爲什麼人們總是癡迷花朵的美麗?從小大到,我就對每一片葉子感興趣,每一片葉子的脈衝和我的脈衝幾乎是一致的。那些俗豔的花朵連呼吸都要葉子來供給,那些俗豔的花朵自己都不曉得如何打開內心吸收陽光雨露與泥土養分。可是人們總是喜歡花朵,沒有人願意傾聽一片葉子是如何唱歌、如何談笑、如何呼吸的。

我靠近老柳樹,它就用枝葉和我打招呼:朋友,你來了,呵呵,我們一起好好的曬太陽。我依傍着老柳樹,覺得比起和人勾肩搭背要安全得多。老柳樹它單純,沒有心機,沒有一絲的邪惡念頭。當人和我勾肩搭背的時候,我總是從他們的笑臉上看出某種弔詭來——讓我想起多九公不小心到了雙面國——每條浩然巾後掩蓋着一張青面獠牙。

這世上的人,原本都如一株植物一樣簡單純粹,只是不知進化過程中出現了何種變異,人心變得詭譎起來。

我靠着柳樹,赤腳踩在卵石上,頭頂着白花花的太陽。我每一個毛細孔都打開——釋放身體裏的毒素,然後變得耳聰目明。

我看見河堤上一輛車駛過,車裏有個肥胖的男人,顛簸着一身肥肉,一根粗壯的金鍊子栓着他粗壯的脖子,我想起見過的一條沙皮狗,也是拴着一條這麼粗的鏈子。我看見他的心臟不過拳頭大小,他的身體蜷在車裏變得越來越小,一顆頭顱探出車窗外,頭顱上的嘴巴迅猛快速的長大,變成血盆一樣。有極其細微的聲音從小身子裏攀爬到喉嚨處,聲波向外輻射。我豎起耳朵一聽,終於聽清楚他心裏的聲音——他想要更多的財富。隨着車子的前進,這種聲波還在空氣裏飄蕩,然後化作一股黃煙,蒸騰在空氣中。太陽似乎渾濁了一些。

我的目力透過河堤上的那棟房子,我看到一個醜陋而乾癟的女人,她的身體早被慾望抽乾,無數個趴在她身體上的男人抽乾了她原本豐盈的血肉,現在她只有滄桑的面容與骨瘦如柴的身體。她正坐在門口照鏡子,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被嚇壞,然後隨手甩掉鏡子,鏡子碎了一地,滿地的碎鏡子都有一個醜陋乾癟的她。她捂着臉大叫一聲,身子越變越小,腦袋越來越大,她的手太小,捂不住迅速長大的嘴巴,大嘴裏吐出極其細微的聲音。我聽清楚了她心中的聲音,她要青春,還有不老。她的聲音化成一股綠煙,瀰漫在空氣中。太陽又渾濁了一些。

我還看到那些躲在空調暗房的人,他們也都身子纖細如藤蔓,頭顱上長着一張碩大無朋的嘴巴,極其細微的聲音喊着要這要那,要這人世間所有炫目的光華。那些聲音幻化成各種煙霧,在空氣中凝結成一種霧霾,太陽的光芒日漸衰微。

我問老柳樹,他們的心臟不過拳頭大小,而且日益萎縮,爲什麼要張開大嘴吞下一切呢。

老柳樹告訴我:他們都是饕餮的後代,永不放棄吞噬任何東西,最終要把自己活活的撐死才罷休。

我再望遠一點,望到很遠很遠的樓層裏,望到幾年前,據說那裏住着的是村裏權力中心的精英。那些人,長得很奇特,每個人的身體都隨孃胎帶來一個袋子,就好像袋鼠一樣。可是,他們的袋子不具備袋鼠媽媽的撫育功能,他們的袋子是用來裝殮慾望的。看看那些醜陋的人吧,一個個拿着一把巨大的圓規,以自身爲圓心,以自私爲半徑,開始畫圓。於是,你畫一個我畫一個,所有的利益都被他們塞進自己的口袋裏,卻口口聲聲的喊着,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這一方的百姓!村裏老是丟東落西,村前的牛丟了,後院的豬不見了,就連貓狗都未能免此厄運,圓毛畜生悉數銷聲匿跡。

他們還不甘心,瞧瞧吧,餐桌上有一隻雞,一隻碩大無比的雄雞。那是他們趁月黑風高之時從村裏雞籠裏偷來的!那是村裏最後剩下的扁毛畜生!那是一隻爲村人打鳴的公雞!那隻公雞負責每日召喚黎明的太陽,那隻公雞負責提醒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們看着這隻公雞垂涎三尺,在三更半夜的時候,合夥偷了出來,拔掉雞毛做成白斬雞,粘了姜蔥醋醬,這個扯雞翅膀,那個扯雞大腿,喫得仔仔細細乾乾淨淨,就連骨頭都被喫得嘎吱有聲殘渣不剩。

那些被剝落的雞毛被製成一個華麗的雞毛撣子,帶着豔麗的顏色高懸村門口,用來欺騙世人。看,這就是我們最偉大的政績,爲了全村的幸福,我們經過九死一生殺死了這隻邪惡的公雞,它勾結遠方的財狼偷走我們家畜家禽!我們挖地五尺埋葬了它肉身,密封消毒處理它的羽毛。爲了讓後代不忘恥辱,我們把它的羽毛製作成雞毛撣子高懸村口。公雞的罪惡要世代銘記!

有沒有公雞打鳴太陽還不是照樣出來?是的,太陽照舊會出來。只是經過他們一折騰,空氣中瀰漫着無數的黑煙,包圍着太陽,日以繼夜的侵蝕太陽的光華。太陽已經不是以前的太陽,太陽的陰影部分太大,老是讓人感覺天色暗沉,卻又熱不可擋。

人們不習慣沒有公雞打鳴的日子,他們就在雞毛撣子安裝了一口鐘,每次聽到鐘聲人們從牀鋪上滾下來,爬出去幹活。只是從那天開始,人們總覺得天上那顆太陽好像黑火一般,晃晃悠悠掛在頭頂特別的炙熱。每逢夏季,許多人都躲進了村裏的陰屋,開着空調與電扇,不敢出門,夜裏纔去幹活。

最有趣的是有個老人說,村口的那鐘聲像號喪一樣,這讓大家恐慌起來。權力中心派來人,傲慢地指責:這個老頭就是個神經病嘛!那個老人被穿着白大褂的醫生送進了瘋人院。後又有人說那口鐘不對勁是喪鐘,都被一一送往瘋人院。自此後,再也沒人敢說那是一口喪鐘。

我赤腳踩在卵石上,頭頂着白花花的太陽。

我問柳樹,我該如何做?

老柳樹說,我不知道啊!我沒有心!我只是一株植物,接受自然界的陽光雨露就是本分。

我伸出手,我的手變成機械手,扒開我的胸口,掏出我如拳頭大的心臟,它血肉模糊的在我手心中搏動。我把心臟摘除出來,掛在柳樹上,希望能夠自然風乾。

我忘記了語言。我忘記了自己。我忘記了一切。我是空心人。我永遠戴着沒有任何聲音的耳機,用來屏蔽各類吞噬的聲音。

我是一個行走在饕餮世界裏的異類,我感到孤獨無比,我決定動身去瘋人院找那個說喪鐘的老頭好好談談。

瘋人院無數的花朵,無數的花朵散發着奇異迷幻的芳香。裏面沒有一個瘋子!花朵妖媚,伸出虯鬚纏繞我。我被一塊硬東西硌疼腳。低頭移開腳,原來是一截白骨,閃着熒光。所有的瘋子都被饕餮撕咬,當作食物,骨殖當作了花肥。

他們說,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兩腳羊。兩腳羊是靈長目最高級的動物,肉身裏那顆心臟鮮美無比,尤其是瘋子,隱匿在心臟裏元神也滋補至極。剩餘的殘渣還能培育出盛世的花朵,散發的香味,能讓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永久地活在美夢中呢!

我進去的時候四周都是饕餮,碩大的頭顱靠近我,朝我舔着舌頭流着口水。我扒開我的胸膛給他們看——我沒有心。饕餮們對空心人沒興趣,一眨眼功夫跑得一個不剩。

我刨出那個老頭的白骨,用衣袖擦拭經年的塵土與苔蘚。合雙掌以純和之力慢慢摩挲,集中意念,把它變成一顆心。在一個月圓之夜,我把這顆白骨心放置在頭頂吸收明月光華,激發白骨裏的能量讓其緩慢搏動。

我用機械手扒開自己的胸口,把白骨心安置在裏面。

希望用我的血肉可以重鑄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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