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芳百里,卿本佳人》——梅嫦卿篇
那長袍落地,江宛城的冬天好似凝固了一樣。
我忘了自己還揣着偷來地饅頭躲避着別人的追趕,呆呆地看着那個如仙如畫的男人,他的聲音像江宛最美的雨聲飄到了耳邊。
“忉利天,看紅塵碧海須臾變。永成雙作對,總沒牽纏。遊衍,抹月批風隨過遣,癡雲膩雨無留戀。收拾釵和盒舊情緣,生生世世消前願...”
像着了魔一般,我拼命的將手裏的饅頭塞到嘴裏,嗚咽着哭出聲來。
“你這沒皮的小偷!小小年紀不學好!看我不打得你直不起身來!”
追來的人狠狠地用拳頭打在我身上。我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跑,只是不停的哭。
“住手。”
戲園子裏忽然安靜下來。
戲臺上的那人冷冷地走下來,說:“要在我江樂閣砸場子嗎?”
他朝站在身旁的小女孩說道:“言兒,去拿點銀子來。”
那女孩看了我一眼,又跑去拿了銀子。
那男人將銀子遞給小販,小販一驚,隨即笑逐顏開,賠着歉離開了。
此時我早已止住了哭聲,只盯着他臉上令人驚豔的妝容,怔了神。
他伸出手來,問我:“願意跟着我學唱戲嗎?”
我睜大了眼睛,透過他的妝容看到了他深邃炯神的眼睛。
我下意識地點了頭。他似笑了笑,說:“那好,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師傅。”
那一晚的江宛城下起了雪,而我從此有了家。
我十二歲,從北寧苦寒之地流落到江宛。我是個孤兒,名字,我沒有名字。
遇見師傅之前,我不認識字。
師傅說:“原來你沒有名字啊。”
我愣愣地看着門外的梅花樹,覺得它就像師傅一樣,美得不可方物,也一塵不染。
他看着我輕笑出聲,說:“梅芳百里,月有嫦娥,卿本佳人。”
他說:“叫梅嫦卿,如何?”
梅嫦卿。梅嫦卿。
我在心底默唸,展露了笑顏。
他摸摸我的頭說:“看來你很喜歡。”
我說,“那師傅有名字嗎?”
他笑,“當然有。”
“叫什麼?”
“江悅霃。”
“師傅的名字真好聽。”
他說:“梅兒的名字不好聽嗎?”
我猛地點頭,說:“好聽!”
那時候我不知道,梅嫦卿要怎麼寫,江悅霃要怎麼寫。
後來師傅教我讀書,認字。然後慢慢教我怎樣走步子,怎樣發聲,怎樣將每一段詞唱好。
我學得很快,學得很好,師傅就會多陪着我。他們說,師傅是江宛的角兒,名聲在外,達官貴人都很難請動他。對弟子的要求也很嚴苛,而在聽說師傅收了一個流浪兒爲徒之後,便有很多人紛紛上門拜師求藝。
江樂閣有弟子五十六人,但只有我和柳汝言兩個女孩子。
有一天我聽見師傅和師伯的談話。
師伯說:“悅霃,秦夫人那裏實在難應付,更何況那孩子也是真心實意想學唱戲,你爲何就不收他?”
師傅說:“我曾在師孃面前立過誓,不違江樂閣三忌。一不收達官貴人,二不收德失之人,三守本心。”
師伯說:“可你卻收了個來路不明的流浪兒。”
師傅沉吟片刻,極認真道:“梅兒資質天賦,日後定能撐起整個江樂閣。”
“咚——”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一驚,回頭卻看見低着頭的汝言。茶水灑了一地。師傅和師伯他們從房間出來,師伯看見我倆,厲聲道:“怎麼回事?”
汝言撲通跪下來,沉聲道:“言兒打碎了茶杯,請師傅責罰。”
她擡起頭來,倔強的眼神震懾到我的心魂,也震懾到了師傅。
我知道,她和我一樣,聽到了師傅和師伯的對話。
師傅彎下身來,扶她起來,摸了摸她的頭。說:“無妨。天不早了,和梅兒一同回房歇息吧。”
從那以後,汝言變得更加勤奮。
天不亮就開始背唱詞,直到滾瓜爛熟。她跑到無人的地方,一遍一遍的練習。
很久之後,她跑去問師傅,她說:“師傅,我可以上臺了嗎?”
師傅憐惜的搖搖頭,說,“還不能。”
她輕輕地“哦”,然後更加賣力的練習。
而我,輕易便上了戲臺。一曲《長生殿》,名動江宛。
汝言終於再崩不住,跑到師傅面前哭鬧,“爲什麼梅嫦卿可以我就不可以!爲什麼師傅只偏愛梅嫦卿不愛言兒!”
此時江樂閣的弟子都不敢吭聲,汝言卻怒氣未消,衝到我面前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說:“你憑什麼!”
“言兒!”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師傅生氣,他冷着眸,臉色鐵青。說:“你給我跪在這裏,直到清醒爲止。”
汝言怔愣在那裏,似寒冰刺透了身體般。
我捂着紅腫的臉頰,走了出去。
傍晚的時候,師傅來了我的房間。我起身倒茶給他,他面露倦色。我問道:“師傅,汝言還跪着嗎?”
他微點頭,坐了下來。說:“言兒是個倔強的孩子。”
我點點頭,不敢多言。
他忽然伸手撫上我臉頰,我心微驚,動彈不得。他說:“還痛嗎?”
我搖搖頭,沉默了半刻,才慢慢開口,“師傅,爲什麼是我?”
他收回去手去,目色平靜看向窗外。說:“你資質很好,聰明伶俐,也懂得收放自如。”
我說:“這些汝言也有,不是嗎?不然師傅怎會破例收她。”
他轉頭看我,輕笑了笑,“如果言兒有你這份心思,我便不用替她如此苦心了。”
他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可最重要的是,唱戲的人,一定要有感情。”他放下茶杯,目光輕落到門外的暮色中,沉吟道:“但言兒還沒有。”
我微愣,明瞭了師傅的苦心。
所以師傅一直打壓着汝言,教了她所有的東西,卻不讓她上臺。只想讓她重視起一樣東西。無關名譽,無關財帛,無關他人。而是她自己的感情。
師傅說:“知道我爲什麼會收你爲徒嗎?”
我說:“師伯說,因爲我賦有天資,所以您破格收我。”
師傅輕笑着搖了搖頭,說:“那天你站在我江樂閣門外哭泣,但我知道你並不是因爲捱餓捱打而哭,而是因爲我唱得那段戲文才哭泣不止。”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衣袖拂過我的右臂,冷峻而溫暖。
他道:“你眼裏的情絲魍魎,能活成世間萬相。”
聲音穿過門外的涼風,飄到我耳朵裏,彷彿還是江宛的那個雨天。
他拍拍我的頭,說:“所以梅兒,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要擔起江樂閣,別讓它倒下,知道嗎?”
我鄭重地點了頭,因爲師傅的期望,我不敢懈怠。
汝言終於在第二天黎明清醒過來,她站在師傅的面前大哭特哭,似將許多的不甘和委屈,許多的愧疚與懂得,統統發泄出來。
師傅拍着她的肩說:“江樂閣只有你們兩個女兒家,如果不能齊心合力,是走不出江宛的。”
我和汝言相視良久,終於執起了手。
那一年我與汝言上臺同唱《牡丹亭》,聲名鵲起。
彼時我年芳二十,師傅三十有二。
聽戲的人越來越多,麻煩也越來越多。有很多達官貴人都想請師傅上門去唱戲,可師傅從未答應,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
一天,有一羣人來到江樂閣請師傅,師傅閉不見客。我見他們背後拿着長槍棍棒,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於是站了出來,去爲他們的主子唱戲。
回來之後,師傅面色冷漠,對我說:“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你破了江樂閣的規矩,自此會難得安寧。”
我心生愧疚,卻仍覺得是因爲我的退讓才挽救了江樂閣。
直到後來,那些人變本加厲,江樂閣多年樹立的威信和名聲,被消磨殆盡。
江樂閣由一個鼎鼎於世的大戲樓臺,演變成一個世人口中輕浮玩味的談資。
而這些,是由我一手促成。
師傅日漸消瘦,因爲氣力不足,很難再唱一首完整的曲子。而所有的江樂閣的弟子裏,只有我和汝言的資歷最深。所以支撐江樂閣的重擔,就落到了我和汝言的頭上。
人云盛極必衰。
江樂閣在師傅的手裏火到了極致,所以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超越師傅。
兩年後的一個夜晚,我和師傅一起站在梅花樹下,正好也是下雪的夜晚。他對我說:“梅兒,陪爲師再唱一首《長生殿》吧。”
我點點頭,起勢開腔:“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但使有情終不變,定能償夙願...”
“貧道楊通幽,前出元神在於蓬萊。蒙玉妃面囑,中秋之夕引上皇到月宮相會。上皇原是孔升真人,今夜八月十五數合飛昇。此時黃昏以後,你看碧天如水,銀漢無塵,正好引上皇前去。道猶未了,上皇出宮來也...”
...
“離卻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願償,今夕相逢勝昔年...”
“乍相逢執手,痛咽難言。想當日玉折香摧,都只爲時衰力軟,累伊冤慘,盡咱罪愆。到今日滿心慚愧,到今日滿心慚愧,訴不出相思萬萬千千...”
...
大雪落滿師傅的全身,像是我第一次遇見師傅的情景。他如仙如畫,他的聲音像江宛最美的雨聲,他對我說:“願意跟着我學唱戲嗎?”
他見我看着梅花樹,爲我取名,“梅芳百里,月有嫦娥,卿本佳人。”
他說:“叫梅嫦卿,如何?”
我問,“那師傅叫什麼?”
他說,“江悅霃。”
...
此刻師傅面色蒼白,唱出了最後一段詞。
“寡人回駕馬嵬,將妃子改葬。誰知玉骨全無,只剩香囊一個。後來朝夕思想,特令方士遍覓芳魂...”
他方唱罷,卻噴出一口血來,灑在潔白的雪地上,觸目驚心。
我衝過去抱住他,眼淚不停的流下來,卻不敢哭喊。
他調好了氣,用手帕擦乾了嘴角的血。笑着拭去了我眼角的淚,說:“還是梅兒心細,一早就發現了吧。”
他虛弱的笑,卻令我哀傷不已。
他說:“梅兒,江樂閣的衰落,與你無關。你也知道,盛極必衰,何況區區名利。爲師看重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他摸摸我的頭,說:“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即使以後師傅不在你身邊,你也要做你所愛之事,明白嗎?”
我靜靜地看着他,眼淚泛出來,我輕聲叫他:“師傅。”
他淡淡的“嗯。”
我說:“我可以叫你名字嗎?”
他微愣住,雙眼剎那失神般的看住了我。
寒夜刺骨,我已記不清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我緩緩叫出了江悅霃三個字,只知道有溫熱的體溫靠近了我。
那夜大雪未停,梅花卻落了一地。
他病逝的那天,江宛千人送葬。
我站在樓閣的最高處,幾近將要跳下去。
他說,“聽說墨城有很多梅花,不像江宛少得那麼可憐,要是有機會,梅兒替我去看看。”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知道我無法接受他的離開,如果有他未完成的心願,我便不會輕易死去。
他用他的方式,讓我繼續活着。
我去了墨城,依然唱戲開班,卻將江樂閣拋下了。我不再回江宛,也不再聯繫汝言。
我和他不同的是,我不介意和誰唱,唱給誰聽。
他要我活着,我就活着。
過了幾年我將墨城的戲班帶了起來,名聲大噪,風頭蓋過了汝言。
人們都說:“江宛柳汝言,墨城梅嫦卿。江悅霃的兩個女弟子,算是接了他的班了。”
可是隻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無法超越他。
他無慾無求,一生熱愛。
我怎能堪比。
第三年冬,我回了江樂閣。
戲臺上笙簫鑼響,堂鼓木魚琵琶樂,三絃月琴齊撥箏。
她唱到“偶然間人似繾,在梅村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恨相見。”這一段‘江兒水’,逼得人落下淚來。
鑼鼓崑腔,這曲《牡丹亭》,唱得真叫一個悽婉誘人。
我見她步履活脫,眉目含情,那戲袍着身,衣玦微揚。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臺下的看客鼓起了掌聲,有動情的人拿起絲巾拭了眼角的淚。
一曲終了。
戲樓裏的人也都散去。
我去了後臺,她正褪去戲服,她轉頭看我。說:“都說江宛柳汝言,墨城梅嫦卿。可你看看你。”她忽而黯淡了聲音,道:“哪裏還有一點師傅的影子。”
我聽到這裏,如哽在喉。
她背過身去,淡淡道:“我柳汝言半生爲戲,卻不得不向你梅嫦卿低頭。”她似輕笑出聲,“多可笑。”有什麼聲音滴到了桌面上,發出“嗒”的聲音。
她的長髮垂腰,薄衫微動。
她哽咽着說:“你逃了倒好,江樂閣你都不要了。你真是狠心。”
我微微而笑,道:“那是他留給你的。”她淚眼朦朧轉身看向我,此刻我已淚流滿面。
我捂着我的胸口說:“他留給我的,在這裏。”
她雙眸微動,像梅花綻放,大雪擲落。
讓我看見多年前戲臺上的那個男人緩緩朝我走來,對我說,“叫梅嫦卿,如何?”
《戲中人,生死夢》——柳汝言篇
江宛城又下雪了,我穿着戲服站在樓閣上,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想起了初入江樂閣的情景。
這亂世之中,能苟活於世已是幸事,所以我從不奢求能有更好的生活。
直到那日,我遇見了一個人。她穿着名貴的衣裳,蹲在江宛的街道上,在四處尋覓什麼。而我一低頭,便看見了一隻耀眼的耳環。那對耳環由金絲鑲嵌,是梅花花型,精緻玲瓏。是肉眼可見的價值不菲。
我拾起了那隻耳環,並未打算歸還,可我剛準備裝進口袋裏,就被她發現了。
她神色平靜的看着我,緩聲道:“那隻耳環是我掉的,可以還給我嗎?”
我緊緊地捏着耳環,內心掙扎了一番後,還給了她。
她拿到耳環的時候,鬆了一口氣,眼裏含了淚。對我說:“謝謝。”
她見我衣衫襤褸,好心給我買了衣裳,並給了我不少銀兩。
她問:“你知道江樂閣在哪嗎?”
我點了點頭,她喜笑顏開,說:“可以帶我過去嗎?”
我答應了,帶她去了江宛最聞名的戲樓。
我十四歲,從戰亂之地逃亡到江宛投靠遠親,卻不受蔽護,終日食不果腹。
遇見她之前,我不知道我還能在亂世中偏安一隅。
那個女人站在江樂閣的門口,凝望着戲臺上的人,久久無法回神。
戲臺上那個如仙似畫的人,也深深地吸引了我。
我拉着她走了進去,臺上的人緩緩定眸,剎那間,淚流滿面。
曲未終,江樂閣便遣散了客人,這是江樂閣從未有過的先例。
多年之後我終於明白,那個聞名於世的戲仙江悅霃,也有看得比戲更重的東西。
那一晚的江宛城下起了雪,白雪紅梅落滿他們二人的肩頭,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好的畫面。
那個女人見我看着他們入了神,取下了手腕上的玉鐲子,遞給我說:“如果你無依無靠,就留在江樂閣吧。”
我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不敢接她的玉鐲子,小心翼翼地問道:“真的嗎?”
她轉眸看向他,柔聲道:“她幫我找到了很重要的東西。如今世道艱難,我見她四處流落,於心不忍。就當是謝禮,你替我收留下她吧。”
他沒有絲毫遲疑的應道:“好。”
她摸了摸我的頭,將鐲子戴到了我的手上。我受寵若驚,喜極而泣,拜他爲了師。
敬茶時,我忘情的叫了聲師父,師孃。而我這一聲師孃,令她紅了眼眶。
師父看着她,眼神無比溫柔,卻又無比憂傷。
年少的我不懂,那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只知道第二日天明,師父站在江樂閣的門口,看着師孃遠去的背影,顫抖着嗓音辭別道:“望自……珍重。”
師孃沒有回頭,她的頭上插着一支梅花髮簪,耳上戴着那對梅花耳環,背影寥落又堅定。雪白的錦衣沒入江宛的冬天,白茫茫一片,再無分別。
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師孃了。
可我知道,每一天,師父都思念着她。
直到第二年的冬天,一個流浪兒闖入了師父的眼中。
我聽從師命搭救那個流浪兒時,驚愣了片刻。
那個女孩的眉眼,有幾分像師孃。
我轉頭看向師父,欲言又止,終是沒有問出口來。
師父喜歡梅花,或許是師孃喜歡,江樂閣裏便種滿了梅花樹。每到落雪時,師父便靜靜地站在那兒,眼底是數不盡的愁絲。
後來師父爲那個流浪兒取名,叫她梅嫦卿。他教她唱戲,教她讀書寫字,給她機會登臺,將一切能給的偏愛,都給了她。而我,被冷落了下來。
那晚,我和梅嫦卿偷聽到了師父和師伯的對話。
師父堅定不移的那句,“梅兒資質天成,日後定會撐起整個江樂閣”,像一根刺一樣,狠狠地紮在了我最痛的地方。
我摔落了手中的茶杯,師父和師伯聞聲開門,看見我和梅嫦卿,厲聲道:“怎麼回事?”
我跪下來,沉聲道:“言兒打碎了茶杯,請師父責罰。”
我擡起頭來,倔強的眼神震懾到了師父。他彎下身,扶我起來,摸了摸我的頭。說:“無妨。天不早了,和梅兒一同回房歇息吧。”
從那天起,我開始更加賣力的學唱戲。我本以爲,只要我足夠努力,就能超越梅嫦卿,讓師父重新看見我。
可我錯了,單憑那幾分像師孃的眉眼,就註定了我要敗給梅嫦卿。
很久之後,我問師父,“我可以上臺了嗎?”
師傅憐惜的搖搖頭,說:“還不能。”
我輕輕地“哦”,然後更加刻苦的練習。而梅嫦卿,輕易便上了戲臺。一曲《長生殿》,名動江宛。
我終於再崩不住,跑到師傅面前哭鬧。
“爲什麼梅嫦卿可以我就不可以!爲什麼師傅只偏愛梅嫦卿不愛言兒!”
此時江樂閣的弟子都不敢吭聲,我卻怒氣未消,衝到梅嫦卿的面前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吼道:“你憑什麼!”
“言兒!”
那是師傅第一次對我生氣,他冷着眸,臉色鐵青。
“你給我跪在這裏,直到清醒爲止!”
我怔愣在那裏,那一刻,身體似寒冰刺透。我不明白,爲什麼師父願意將一切的機會都給梅嫦卿,卻不肯給予我半分。
我知道,我並非嫉妒梅嫦卿。我只是覺得不甘和失望。難道師父,真的將這個流浪兒,當成了師孃嗎?
難道所謂的感情,就是這般隨意無常嗎。
我跪到深夜,不肯起身。
師父帶着戲服來到我面前時,我已經手腳僵硬了。
他扶我起身,我們坐在臺階上,他攤開了戲服,同我講:“這是我剛認識你師孃時穿的戲服,現在,我將它贈予你。”
我微愣,看着那身戲服,彷彿看見了他與師孃的故事。
他的聲音溫良無比,“你師孃很喜歡《長生殿》,她與我說,她最喜歡那句‘三尺白綾若賜我,可願葬我於君側’。她言溫柔難求,仙鄉難遇。只是她不知,於我而言,唯她一人,可令我捨棄戲曲,捨棄全部。只可惜,即使我傾其所有,也難與她相守。”
他轉眸望向我,苦笑了笑,說道:“你以爲我將梅兒當成了她,所以才無盡偏袒,是嗎?”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她是很像她,但她始終不是她。我知道的,也不會給予同樣的愛。在我心裏,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師孃。”他說着,凝望了一眼戲服,“並非爲師有意爲難你。只是你與梅兒不同,她是天生的戲角。她能直視所有的情感,也能與戲文感同身受。可你不同,你尚未打開心扉,你不願坦誠七情六慾,不願再向前一步。你對這世間的冷漠,遠比梅兒深重。這世間衆生萬象,情愛千變萬化。若想戲演百態,你需得懂得,何爲情義。你走不進戲中人的世界,如何唱成一曲?”
我緊握着戲服,將師父的一字一句都裝進了心裏。
良久後,我問了這些年來一直困惑的事情。
我問:“師父,你和師孃爲何要分開?”
師父雙眸顫動,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哽咽着回了我四個字:“有緣無分。”
我聽罷,似乎懂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懂。
師父離開後,我帶着他的戲服回了房間。我掛好了戲服,準備休息時,卻在袖口處,發現了一封信。
信封上什麼都沒寫,我打開了信,娟秀的字跡入了我的眼,也捂熱了我的心臟。
那封信一共十八頁,薄薄的信紙,密密麻麻寫盡了悲歡。而信的落款,寫着“陸書沄”三個字。
那一刻我終於明朗,這隱於亂世的深情,是何等的悽美。
當我讀完這封信的時候,已經天亮了。
我跑到師父的房門口,見到他的那一刻,泣不成聲。
我理解了師父與師孃的愛情,也明白了師父對我的良苦用心。
我取下了手上的玉鐲子,遞到師父面前。
“師父……原來……這是師孃留給你的。”
他替我擦了擦眼淚,微微而笑,道:“這是她留給你的。”
他看着淚眼朦朧的我,捂着他的胸口說:“她留給我的,在這裏。”
他替我重新戴上了鐲子,輕聲道:“這世上,只有你一人叫過她師孃。也算是圓了我們一生的遺憾。”
我看着師父眼裏無盡的深情,竟替他們感到憂傷。
“師父。”
梅嫦卿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轉眸看向她,步步釋懷。
後來師父和我們說:“江樂閣只有你們兩個女兒家,如果不能齊心合力,是走不出江宛的。”
那一年,我終於與梅嫦卿一起上臺,同唱《牡丹亭》,聲名鵲起。
只是我沒想到,江樂閣終究難逃亂世。師父的名聲傳四海,卻也引來了不少奸佞之人。
師父風骨硬朗,不願將戲唱與那些人聽。
但梅嫦卿不同,她只想保住師父和江樂閣。她不介意和誰唱,唱給誰聽。
她解救了江樂閣,卻也讓江樂閣走向了衰滅。
因爲在師父眼裏,本心就是戲之所宗,亦是江樂閣繁盛的源頭。
一旦堅守的東西崩塌,那江樂閣,便不再與衆不同。
從那以後,師父日漸消瘦,久臥病榻,不再插手戲臺上的事了。
支撐江樂閣的事,便落到了我與梅嫦卿的頭上。
只是人云,盛極必衰。我清楚的知道,江樂閣已然走向了末路。
偶爾,我也會看見師父身着戲服,唱一兩句《長生殿》。只是,他再無力唱完一曲了。
江宛又到了最冷的時候,白雪落紅梅,師父站在樹下,眸光暗淡,卻嘴角含笑,像是想起了遙遠的往事。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師父傾談,他向我交代了後事。
那夜大雪未停,梅花卻落了一地。
他病逝的那天,江宛千人送葬。
梅嫦卿站在樓閣的最高處,幾欲自殺。而我站在江樂閣的戲臺上,穿着師父的戲服,唱了一曲我從未唱過的《長生殿》。
曲終人散,梅嫦卿離開了江宛。
江樂閣,也再無江悅霃。
爲了完成師父的遺願,我繼續唱戲開班,獨自一人,支撐着幾近敗落的江樂閣。
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去了南尋,找到了師孃。
我帶着師父的遺願,來見一見她。
得知師父離世的消息時,師孃咳出了一團血。
我將師父的信交給她後,便離開了南尋。
我不知道信裏寫了什麼,只知道師孃悲痛到喘不過氣來。
第三年冬,我接到了師孃的死訊。來傳達消息的,是一位名叫葛瀧的女子。
她帶來了師孃的耳環,對我說:“請將它,葬與你師父身側。”
我看着那對梅花耳環,悲從中來。
同年冬,梅嫦卿回了江宛。
我唱完了一曲《牡丹亭》,褪去戲服坐在桌前,在銅鏡裏,看見了她。
我轉過頭去,見她絲毫沒了往日的痕跡。冷冷道:“都說江宛柳汝言,墨城梅嫦卿。可你看看你。”說到這裏,我忽感悲傷,黯淡了聲音,低聲道:“哪裏還有一點師傅的影子。”
見到梅嫦卿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師父,想起了這荒亂的一生。
我背過身去,淡淡道:“我柳汝言半生爲戲,卻不得不向你梅嫦卿低頭。”
我輕笑出聲,“多可笑。”
眼淚滴到桌面上,發出了“嗒”的聲音。
自師父離去後,我已經許久沒有哭過了。
物是人非後,才驚覺人間悲涼。
我哽咽道:“你逃了倒好,江樂閣你都不要了。你真是狠心。”
梅嫦卿微微而笑,道:“那是他留給你的。”
我淚眼朦朧的轉身看向她,此刻她已淚流滿面。
她捂着她的胸口說:“他留給我的,在這裏。”
這句話,令我猛然震顫。
我垂眸落淚,明白了這世間所有的情義。似梅花綻放,大雪擲落。
讓我看見了多年前戲臺上的那個男人緩緩朝師孃走去,對她說,“書沄,你終是來了。”
而我,明明不是戲中人,卻唱了一輩子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