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兒9.0(完)

2013年12月。

當飛機終於抵達多倫多的帕爾森機場時,周容兒的身上依然蓋着飛機上提供的毛毯。商務艙的座位比較寬闊,所以他並沒有靠在顏峯的肩膀上,而是靠在後背上。

——從他十三歲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一遍遍地在想象,自己躺在手術檯上等待着手術刀把真正的自己雕刻出來時,自己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他給自己預設了很多種可能性,激動、興奮……但他從未想過是現在這樣的平靜——外表的平靜,其實他的所有力氣都已經被抽乾了,經過了二十小時的飛行之後——無論是經濟艙還是商務艙,同樣地要承受飛機引擎的巨大聲響。所以周容兒戴上了耳機,不斷地在耳機裏播放音樂。他摘下耳機的那一瞬間,同樣地覺得耳朵有些疼。

周容兒趁着飛機還在跑道上滑翔的時候,把手伸到了坐在隔壁的顏峯的手背上輕輕地捏了一下。顏峯把頭轉過來,臉上帶着一絲疲倦的淺笑。透過周容兒的眼睛,顏峯感覺到了周容兒身體裏同樣地和他流淌着一種疲倦的感覺。


國際到達大廳里人並不是很多,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人拉着行李箱走在寬闊的大廳上。周容兒拿到了自己和顏峯一起託運的四個大號行李箱,推着行李箱往出口走過去。

周容兒推着行李箱的推車時,突然讓他想起了飛機起飛之前,容秋玲在辦理登記的櫃檯前雙手緊緊地捏着自己的手臂,眼睛緊緊地凝望着自己。周容兒被盯得有些臉紅,說道:“阿媽,你在看什麼東西啊?”

“我想記住你現在的樣子,”容秋玲笑了笑,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現在的樣子,但是我還是想多看一眼,畢竟這是你的樣子。”

容秋玲這句話說得有些繞,但是周容兒到底還是聽明白了她想說什麼。

直到現在周容兒已經身在地球的另一端,穿上了厚實的棉大衣,遠離了記憶發生時身上的各種觸感,但是他還是感覺動容到全身發熱。

過了海關,走下電梯,走出了出發大廳的大門後,周容兒和顏峯算是正式踏入了加拿大這個國家的國門。他們出發之前已經聯繫好了在加拿大的這段時間的接送車輛。司機是一個微胖的白人男子,他站在了大門那裏,舉着牌子,牌子上寫着“RongEr Zhou”的字樣。周容兒一眼認出了那個司機,舉起了手,向司機招手之後,快步往前走。

顏峯也緊緊地跟在周容兒的身後。司機收起拿在手上的牌子之後,幫周容兒和顏峯一人拉了一個行李箱,和周容兒用英語寒暄了幾句。

顏峯的英語不太好,只能笑着聽着周容兒和司機那些他只能半懂不懂的對話。他們跟着司機往前走——大門口外對出的馬路上停滿了一輛輛排着隊準備開出去的小轎車。司機打開後備箱,把四個巨大的行李箱都往裏面放。兩個人上車之後,司機便把這兩個客人往他們事先訂好的酒店開過去。

此時天色將晚,街道上的樓房的霓虹燈已經全部亮起來了。周容兒的頭靠在車窗上,眼神稍微地往外看——天空一片暗沉沉的墨藍色,在靠近地平線的地方綻放出了那一片片霓虹燈的燈光,各種顏色混雜在一起,在周容兒的眼前張揚地閃爍着。他數不清到底有多少種顏色——就像他也說不清人生到底有多少種顏色一樣。

酒店並不是特別豪華的星級酒店,但是勝在非常乾淨整潔。他們把行李箱都放好了之後,打開行李箱,把裏面的衣服全部拿出來,掛在賓館的櫃子裏。周容兒拿出手提電腦和手機的充電器,給手機充電之後,就馬上脫掉外套,拉着顏峯的手一起走進浴室。

浴室裏的燈光金碧輝煌地。顏峯關上浴室門的那一瞬間,就解開了自己的衣服的扣子,把上衣脫掉後,放在洗手盆上。周容兒對着鏡子,也在解開衣服的扣子,對着鏡子打量着自己的身體。顏峯擡起頭,走向周容兒那邊,從後背的位置摟住了周容兒,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容兒,你總是說你想做女人,但是女人有這麼多種,你知不知道你想做哪種女人?”

“我要做全世界胸最大的女人。”周容兒伸出手,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把頭往後面靠,讓自己的側臉貼住顏峯的臉,說道,“纔不呢,到時候我的胸有多大都沒關係,我只做我自己。”

“嗯嗯,”顏峯摟着周容兒的腰,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額頭,說道,“快點洗澡吧,明天一早還要去醫院呢。”

顏峯說完,便轉身走到了淋浴噴頭下,打開水龍頭,試了一下水溫,把水龍頭的把柄調到合適的位置之後才轉頭對着周容兒說:“容兒,快點過來洗澡吧,現在這個水溫合適了。”

洗浴完成之後,周容兒覺得身上有點溫熱的,他馬上鑽進了被窩裏,沉沉地睡了過去——似乎連時差也不用倒了,因爲在飛機上疲憊的旅程已經讓他能夠快速睡過去。


次日清晨。

周容兒和顏峯從電梯裏走出來,來到了酒店的大堂。他們看着不遠處的大堂大門外,自己的司機已經把車停在了大堂的外面。此時周容兒的心跳跳動得有些快,他下意識地拉住了顏峯的手腕,把他往前拉,快步地走到了車子前,打開門上車。

汽車平穩而快速地穿行在市中心的道路上,一路向多倫多最大的醫院行駛過去。

汽車停在了醫院的門口,周容兒和顏峯走下車,徑直地往裏面走。一起誒都已經安排好了,周容兒在醫院大堂辦好手續之後,馬上往之前預約好的醫生的診室裏走上去。

來做性別重置手術的人並不多,這一層樓在醫院這棟樓的比較高層的位置——電梯門打開之後,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的一邊是一個個的醫生診室的門口,另一邊是一條狹長的落地玻璃窗。只有零星的幾個人坐在走廊一側的長椅上,這些人有的看起來完全就是女人的面孔——但是有些人卻有硬朗的五官裏輪廓以及寬闊的身體骨架,但是臉上卻畫上了深藍色的眼影、大紅色的口紅,還留着綿密柔順的頭髮。周容兒按照指示走到了辦公室裏。

異常的安靜。

似乎整個世界只有暖氣機運作的淺淺的轟鳴聲。周容兒坐在了面對着醫生的辦公桌的椅子上,看着那個面對着自己的醫生——醫生是一個紅髮的白人女性,身上穿着白大褂,鼻樑上架着一副淺淺的金絲邊框眼鏡,身上穿着一件白大褂、裏面穿着一件灰色的高領毛衣。她翻看了一下關於周容兒的紙質資料,再一次諮詢了一下週容兒的情況。

周容兒能夠判斷出這些問題的導向是什麼——他的答案也大抵複合了適合做性別重置手術的方向。爲了能夠讓醫生覺得自己能夠儘快地接受治療,他還稍微地誇大了一下自己的情況。

醫生推了一下自己鼻樑上的眼鏡,把雙手的手肘撐在辦公桌上,兩隻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凝望着周容兒——這時周容兒有些遲疑地看着醫生,心跳已經衝到了他的嗓子上。

“在你經濟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爲什麼不早點來做激素治療?”醫生用英語來問周容兒——她只是一個醫生,一個要面對絡繹不絕的病人的醫生,她沒辦法完全地瞭解周容兒的心和周容兒的過去,她不清楚周容兒的真實想法,只能夠職業性地儘可能保證每一個最終做了手術的人都能夠不後悔做這一場手術。

“我……”周容兒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或許是不知道怎麼用英語來表達他的情況,或者是想到了些什麼不利於自己的東西——“我生活的大環境並不允許我做這樣的事情,所以我也要做了很久的鬥爭才最終決定要來做這個手術。”

“真的嗎?”醫生再一次問道。

“……真的。”周容兒稍微遲疑了一點,嘆了口氣,才更用力地點頭,說道,“Yes!”

“O——K”醫生轉了一下手上的筆,拖長聲音說,還咬了一下嘴脣,似乎是思考了許久。最後她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後面的櫃子錢,拉開櫃門,從裏面拿出了一疊文件,放在周容兒面前,說道:“爲了確保能夠保證你擁有強烈的想要做變性手術的意願,我們需要你做一系列的心理測試題。這是其中的一份。”

周容兒拿過了放在桌面上的全是英語的選擇題,一行行的,讓他想起了他的考研英語。但是這一份測試的內容比起考研英語,到底還是簡單了一些。

周容兒用英語問道:“是等一下就要做了嗎?”

“是的,最好是在醫院裏的一個專門的環境裏做,這樣的誤差會比較少。”醫生說完之後,從她手邊的筆筒裏抽出了一支筆,遞給了周容兒,說“這裏是一支筆,給你。”

“謝謝。”周容兒說。

周容兒站了起來之後,醫生也跟着站了起來,對着周容兒用英語繼續說道:“周小姐,請你跟我過來一趟,我們準備了專門的房間來給你完成你的測試。”

“真的嗎?”周容兒有些喫驚地反問。醫生輕輕地點頭,說道:“Follow me please.”

周容兒跟着醫生走出了病房,看了一眼坐在外面看手機的顏峯。顏峯聽見了門打開的聲音時,就猛地擡起頭,把目光投向開門聲音傳來的地方。

“怎麼樣?”顏峯看見周容兒走出來之後,連忙站起來,把手機放進大衣的衣兜裏,問道。

“醫生叫我還要做個測試。”周容兒沒忍住笑容,微微地含胸低頭,說道,“醫生還挺嚴謹的,怕我後悔。所以她想做足充分的準備再讓我做手術。”

“那你現在是……準備做測試嗎?”顏峯問道。

周容兒舉起握在自己手裏的文件,在顏峯面前抿着笑容,輕輕地晃了一下,說道,“她還給我準備了專門的房間來給我做這份測試題。”

“好,那你快點過去測試吧,我在這裏等你,等一下我們去找個中餐館來喫。”顏峯說完之後,張開雙臂,輕輕地擁抱了一下週容兒,在周容兒的臉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這個房間在這一條走廊的盡頭,這是一個玻璃隔間,裏面放置了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一切都是都是極冷的色調,透明的房間,深灰色的毛毯地板,白色桌椅,再無他物。

卻讓周容兒沒有了別的雜念。

他端坐在書桌前面的時候,笑容衝破了他的嘴脣,眯上了眼睛,整張臉上都是破冰破寒而出的融融笑意。

胸口連着四肢連着全身,從潛意識的緊繃完全鬆懈了下來,他從來沒有若如此輕柔而綿長地松過一口氣——無論是交出了中考的答卷、收到了碩士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正式問世……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刻。

所有的一切,只是因爲醫生對周容兒的稱呼。

Miss Zhou。

沒有花費一絲一毫的力氣,就在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面前得到可貴的承認,對自己真實的、女性的性別身份認同。雖然,也不是沒有人將這位Miss Zhou認認真真地稱作Señorita。

輕輕的一聲Señorita,在外人看來,只不過是嘴脣緩緩地張開,輕輕地融入讓聲帶振動就可以得到這個發音,這種稱呼。但誰又知道這背後潛藏着的是周容兒撕開那一層層與自己的肌肉、自己的骨髓絲絲相連的保護層撕開之後,讓自己的身體血肉橫流,讓他痛得咬牙且切齒之後才能換來的結果。

所有的一切,只是因爲,寫在周容兒的每個DNA中的XY性染色體。

最爲根本又最爲深厚的原罪,從一開始,一切都錯付給錯誤的身體。

現在有人能夠逆着洪流而上,衝開性染色體、傳統社會觀念的巨浪,躲開藏在水流浪花深處的偏見的暗礁,手捧着一顆寬厚善良的心,直抵Miss Zhou的內心最深處,擁抱着滿身傷痕卻臉上帶着微笑的Miss Zhou的真實內心最深處。

從今往後,改寫新聞的字句,重構自己的社會地位。

自此,沒有“他”,沒有寫在舊身份證中的“周容兒”。只有Miss Rong,顏峯的Señorita,自己那不再違心的容兒。

“她”。

(容兒9.0)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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