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兒9.0(三十二)

2013年11月。

一個秋風肆虐的月份,周容兒穿上了新買的淺駝色風衣,內穿了一件平整潔淨的白襯衫,下身穿着淺灰色的合身長褲,腳上穿着一雙高幫鞋。他的長髮緊緊地紮在了後腦勺,一如既往地,他額前的長髮垂了下來。

一切都素淨到了極點,就像那肆虐的秋風,一點多餘的顏色都沒有。周容兒帶上了幾乎是習慣性的平和的表情,來到了粵星辰日報的報社大樓,要參加一個會議——原本的老社長要退休了。

周容兒進門那一刻,站在大堂裏面的空地的幾個人,立馬把目光投向了周容兒,熱切地向他打招呼。周容兒微笑地對他們揮手——不會顯得太過熱情,也更不會顯得太過冷漠。周容兒早就學會了這一套的處事方法,所有的平衡都被拿捏得剛剛好。

衛鈺菁也在人羣當中,她也自如地在臉上掛出了營業式的笑容,向周容兒打招呼。周容兒並沒有多看衛鈺菁一眼,他重新戴上了剛剛因爲要與人打招呼而摘下的那一邊耳機,隨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下,然後開始看手機。

衛鈺菁的笑容從此僵住——她發現自己突然之間有點插不上話了。她在心裏暗暗地罵道——周容兒!都是因爲周容兒!原因誰都知道——周容兒在與這家報社開始了合作關係之後,幾乎是友情性質地給報社的所有撰稿人開過新聞寫作研討小會。

有時候這種輕鬆的小會會在星巴克等咖啡廳裏召開,周容兒自費請了所有人的飲食消費。其他人倒也不覺得他們欠下了人情債,覺得周容兒是個極易相處又慷慨大方的人,於是都主動想要跟他熟絡起來。


社長換屆大會開始。首先是主持人站上臺稍微講了一下話之後,就到老社長上臺發言。老社長的臉上永遠都帶着分不清真假的慈祥笑容,慢斯條理地講話。有時候,老社長講話會惹得一陣鬨堂大笑。

但是周容兒只是眼角彎起來,嘴角上露出笑容。

李忠行坐在了周容兒和衛鈺菁的中間。在某一場鬨堂大笑之後,他用手指戳了一下週容兒的手臂。周容兒轉頭看李忠行後,李忠行開口說道:“周先生,你爲什麼不笑啊!社長講的那個段子很好笑啊。”

“我沒有笑嗎?”周容兒問。

周容兒開口問的時候,衛鈺菁的眼神有些銳利地盯着李忠行。在衛鈺菁眼裏,李忠行的這種行爲就是擺到明面的舔狗行爲,平時他少對衛鈺菁做這種事情——尤其是當李忠行知道了衛鈺菁手上有他的把柄的時候。

但是現在的李忠行,好像是忘記了錄音的那件事——至少在衛鈺菁眼裏是這樣的。而衛鈺菁覺得,這似乎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這些年,雖然李忠行是一個跨行進入報社的新手,但是他在新聞這方面還是有點悟性的,他靠自己找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新聞,在這個報社裏能夠好好地立足了。

只是,衛鈺菁總覺得有些心梗——爲什麼,他要去討好周容兒。(或許在她眼裏,所有不對周容兒抱有明面上的惡意的人,都是“跪舔”周容兒)

“你是不是不開心了?”李忠行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都快要眯成了一條縫了——像極了十幾年前在葉知柔面前興奮不已又謹小慎微的周雷。周容兒想到十幾歲的周雷,戲謔的地外氣嘴角笑了笑,說:“我沒有不開心啊!你這麼緊張幹嘛?我就算心情不好,我也不會吃了你啊!”

“哈哈哈——”李忠行笑着小聲說道,“周先生,您這說話說得,有水平!”

“收斂點吧,李忠行!”衛鈺菁用力瞪着李忠行,有些用力地用氣聲叫道,“社長還在臺上講話呢!你怎麼就淨是在這裏嘰嘰喳喳的?你看看人家周——先生,人家尊重社長的講話,都一副懶得理你的樣子呢!”

李忠行嘟着嘴,悻悻地把頭擺正。

周容兒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他早就看透了衛鈺菁這個段數不高的人,她明明想弄死自己,卻在自己面前極力又笨拙地裝出一副兩個人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周容兒覺得,連他自己都有點戲謔地心疼衛鈺菁了。


老社長致辭完畢之後,有三個新社長的候選人走了上臺發表講話。第一個是一個身材挺拔而臉型方正又堅毅的男人,年齡大約四十,他用洪亮又有磁性的嗓音發表了一通競選發言。

第二個是一個年齡大約五十的中年女人——這個女人頭髮白得有些早,在黑絲中已經透出了幾分銀白色,一頭幹練的短髮——模樣倒是周正又平和的。她一開口,周容兒就想起了有文化又慈祥的老教授形象——有幾分像自己讀碩士時的導師羅教授。

而第三個競選者上臺的時候,周容兒莫名地感覺空氣都凝結了起來——原本零零碎碎的聲音全部都被鎮住了——只有窗框被秋風撼動的聲響。接下來,就是短促又響亮的高跟鞋聲音,平緩又有節奏地響起來。

這個女人年齡不出三十五——倒是隻比周容兒大了幾歲,但是氣場卻棱角分明——繃緊的臉頰,銳利的眼神,被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髮髻,貼身而顏色又深沉的職業工作正裝,那雙鞋跟細得可以扎死人的高跟鞋……

演講鏗鏘有力,雖然嚴肅得絲毫不差,但是在她語言之中卻隱隱有種鼓動人心的力量,一種要把人帶向功成名就的堅定力量——承諾了很多前途光明的未來,並且鋪出了切實可行的計劃。


接下來是不記名投票環節。

由於周容兒並不是粵星辰日報的正式員工,所以他並沒有投票的權利。周容兒把自己的後背往椅背上一靠,觀察着周圍的人。很多人都只是經過簡單的思考,就在選票上打鉤了,然後開始張望周圍。

周容兒注意到——唯獨衛鈺菁拿着選票,發呆了很久。其實嚴格來說,衛鈺菁當時的狀態,可能不算“發呆”,她的目光還是尖銳又犀利的。周容兒不想多看衛鈺菁,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麼。


衛鈺菁嘆了一口氣。

爲了以後報社(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錢途”,選擇第三個候選人似乎是一個明智的選擇——至少她在競選發言上就用氣勢鎮住了人,就算這是一個外強中乾的人,投票結果自己也都能擔着。

但是衛鈺菁個人更喜歡第一個競選者——或許他是男人,並且她會覺得同性別的人有種“惡性競爭”的感覺。

他溫柔又有力量,也不會把報社帶上邪路。第三個候選人在候選發言開始之前,經常走動在各個部門之間,與各個部門的主管聊天。她也找過周容兒聊天,具體聊了什麼,衛鈺菁不清楚。

周容兒作爲一箇中文系的人,雖然他學過新聞採寫相關課程,但是他並不敢說對新聞行業有多瞭解。但是他當時也很樂意跟三號選手聊這個問題。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周容兒也順着提出了一個意見:

“真實”。

新聞行業最重要的是更客觀、更真實。衛鈺菁聽到三號選手的演講詞中,提到一點就是——深化新聞內部審查機制,杜絕錯誤失實的新聞出街,以提高報社在公衆的信度。那一套具體的審查機制的每一個環節都給衛鈺菁當頭淋上了一桶冰水。

李忠行在投票這件事上,倒是十分地爽快又利落。他一拿到選票,就馬上在第三個候選人那一欄上打了一個勾,然後倉促地把選票翻蓋過來,再把手壓上去。周容兒在心裏笑了一下——“這個狗腿子,居然有幾分像我高一選科的樣子呢!”

回收選票。

在場的所有正式員工都走上舞臺,把自己的選票投進了選票箱裏。當場投票,周容兒作爲“外人”承擔了唱票的職責——周容兒發現第三位候選人的得票數以最快的速度飆升着。

後面的唱票時間,某種意義而言,都變成了“垃圾時間”。新的報社領導人段社長在三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這個結果公佈的時候,李忠行眼睛裏幾乎都佈滿了激動的光芒,差點在原來的座位上手舞足蹈。

以至於在李忠行周圍的人都看向了他——李忠行舒展開的動作先是僵住了,然後才慢慢地收回來。衛鈺菁嘆了口氣——這個男人,都已經二十幾歲了,居然還這麼不懂得怎麼藏起自己的情緒。

衛鈺菁嘆了口氣,拿起手機在刷微博——微博上的內容匆匆地流淌而去,她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明明段社長上任也不會對李忠行有明顯的好處,但是爲什麼段社長上位了讓他那麼激動?

無論在上位的是誰,他都只不過是一隻棋子。就連在她手裏,也是如此。


在散會之前,段社長在就職講話中最後提到——明天一早,各部門的主管人一起在會議室開一個工作交接和新安排的會議——一切都是大換血。她依然擡起頭,挺直身板,一臉嚴肅地走到了周容兒面前。

衛鈺菁擡起頭,仰望着那個段社長,不知道爲何,她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在周容兒面前,段社長稍微緩和了一下她的神情,對周容兒說:“周先生,請問一下今晚方不方便?我想和你繼續聊一下你的欄目的相關事項,還有想再繼續聽一下你關於我們報社的計劃的一些意見。”

周容兒遲疑了一陣,想起今晚到底沒有什麼特別緊要的事情,所以他一口答應了。李忠行臉上掛着似乎會閃着金光的笑容,對着段社長說:“段社長,請問一下我可不可以跟您和周先生一起進餐?”

“爲什麼?”段社長問。

“就是……”李忠行傻笑了一下,撓了撓頭,停頓了一下之後纔開口繼續說,“您是新上任的、又是能力十足的大佬級別人物,周先生又是省作協年輕有爲的成員。你們的對話一定很有營養,我作爲一個專業不對口的新聞人,想跟兩位大佬好好學習一下。”

衛鈺菁差點翻白眼。此時,周容兒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動過,嘴上甚至在說:“段社長倒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我就不是什麼大佬了,只是一個寫東西的,既然你說要學習,那麼我們就一起跟社長學習一下吧,團體學習好像還不錯的樣子。”

其實心裏在想——李忠行你這個人,做狗腿子做的竟然也是關節極端勞損的那一條腿子,能不能別這麼過分了?

“忠行,你在粵星辰做了好些年了,也別說什麼你‘專業不對口’了。”私底下的段社長似乎稍微平和一些,“你還挺積極的,也有點成績,就別那麼謙虛吧。”

“好!謝謝段社長!”李忠行叫道。

接着,李忠行便轉身走到衛鈺菁面前,笑着對衛鈺菁說道:“衛姐!那我跟他們先走啦!你路上小心點!”

“好!快去吧!我今晚還要去陪我外婆喫飯呢,你們喫得開心哦!”衛鈺菁報之以微笑,但其實衛鈺菁晚上根本不找她外婆。


包廂。

服務員把沏好的茶端上來之後,李忠行連忙站起身,端着茶壺給段社長斟茶。段社長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輕輕地說了一句謝謝。李忠行稍微留意到了——段社長的眼角沒動過,她似乎內心不爲所動。

然後李忠行也給周容兒斟茶。周容兒一邊說謝謝,一邊用手指敲桌面表示感謝。周容兒抿了一口茶,快速地看了看段社長和李忠行一眼後,才放下茶杯——他知道,當他喝茶的時候,他們兩個要是留意到周容兒,大概率會留意到他喝茶的動作而不是他的眼神。這樣比較方便暗中觀察。

看見李忠行的臉,周容兒不自覺地想起那些他自己的負面新聞下的署名。與那個署名息息相關的“衛鈺菁”三個字。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清楚自己來喫這頓飯的根本目的是什麼。

但是有些東西,還是順水推舟的好,就假借着表面上的飯局緣由開口說:“段社長,你新上任,應該對報社的各個方面都要有所改革吧?”

段社長面帶隱忍的微笑,點頭。

“那麼,對於我的‘魔辣生活’這一個專欄,你有什麼好的提議嗎?”周容兒問,“我只是個寫東西的,宣發的內容還是報社的人員比較專業。”

“周先生,你那個欄目……”段社長思考了一下,說道,“目前來說,效果還是不錯的。老社長在邀請你來我們報社獨家首發這個決定做得還真的挺好的。不過內容的話,我覺得可以來一點真實又犀利一點的內容。這個社會很需要多出現這些內容。”

“段社長說的對,尤其是‘真實’,這一點……”李忠行又給段社長斟了一杯茶,說道,“不只是專欄的內容……所有的報道都是。”

(這他媽的不是廢話嗎?)周容兒在心裏思考着。

之前周容兒和幾個報社的撰稿人在星巴克開小會的時候,略微地強調了一下“真實”的重要性,於是大家都更加把這一點擺在更重要的位置。周容兒猜,李忠行大抵是死記硬背一般地記住了周容兒的話,並且表示了贊同——李忠行的贊同對於當下的他來說還挺重要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因爲周容兒“省作協”的頭號,段社長還挺敬佩周容兒的,李忠行也不是個例外,他心裏想——要是自己持着和大老闆差不多的觀點,那麼他就更符合大老闆的心意,或許未來在職場的道路就更好走。

其實周容兒很想當場戳穿李忠行——李忠行也沒少寫那些斷章取義、捕風捉影甚至是完全捏造的新聞,但是此刻,周容兒卻順着李忠行的意思,說道:“確實……尤其是社會新聞,真實是最重要的,這是一家報社甚至是媒體行業的命脈。”

“對啊!”段社長點頭,“之前我們報社的新聞在品控方面就出過點問題,尤其是跟周先生您有關的新聞……那個大反轉……確實讓我們報社的信譽受到一定的損害,幸好還是您給我們報社自己澄清呢,要是是其他報社公開了那個反轉,那我們的情況就更糟糕了。多虧你啊!周先生,您把真正的真相給了我們,而不是給別的報社,真的是太謝謝您了!”

周容兒咧嘴笑了笑,說道:“這件事也不是大事。那兩篇新聞好像都是……衛小姐寫的吧?她不瞭解我家的情況,被我父親迷惑了,也是情有可原的——她也沒辦法去查證我父親說的東西是真是假……都是一介草民。”

李忠行聽到了“衛鈺菁”三個字,之前被衛鈺菁壓在底下的種種怨氣開始變質,變質成了嘴角的一絲笑容,他說:“衛小姐那可不是無心之失哦!”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