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ⅠⅠ作品研討會


        我對這一次要從東郊去西郊的半個小時旅途滿懷欣喜,期待雙腳踩在那條滄桑的青石板小路上,能響起歲月古老的回聲,在小巷的拐角處依然遇到那個白鬍子老頭在灰褐的屋檐下支棱的小攤,售賣自己捏的五彩泥人。實際上我對舊事物的沉溺總是缺乏現實觀照,幾乎忘記現在的西郊早已建設發展得與市區一樣,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就連市裏一些重要行政機關也搬到了西郊,比如市文聯,就坐落在西郊的中心位置。

      把車停好,一倍我身高的的影子(自己的影子),飄在前行地面上爲我引路。時值初冬,天氣甚好,徒步走過一線線修整得齊刷刷的萬年青——它們在陽光下有條不紊地散發着金色微光。推開會議室的大門,側位眯着眼睛掃描一下前方的投影,白色的底模上飄着“XXX作品研討會”的七個模糊紅字——XXX,就是我。前天忽然接到市文聯主席的電話,說要單獨給我開個作品研討會,屆時文聯與作協會有一批文藝評論家出席。記得我接到電話的當時,有些疑惑,那種感覺與接到電信公司爲了拓展業務,建議我辦一 個流量卡一樣有點茫然。

      我把目光調整回來,移到棗紅色長條形辦桌上,幾個輸着某某名字的臺卡——紅色紙板上黑色名字大半我都印象模糊(知道或聽說過,卻不怎麼熟悉)。我走進去,走到擺放自己名字臺卡的座位前坐下來。參加研討會的成員陸續到場,我站起身來禮貌性寒暄,發了一圈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下午清淺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小型辦公室裏,每個人面前的茶杯蒸騰着薄薄的霧氣。翻動紙頁窸窸窣窣聲,輕聲交談聲如霧氣一般稀薄。就在這時候,我的近視眼鏡片外忽然出現一個黑點,一會兒遠,一會兒近。它以某種頑強的姿勢,干擾着我的視線。

      這個黑點是什麼?是我眼鏡片上一丁點黑塵嗎?哦,可能是一粒煤塵呢——某一塊煤晶上的一個微小分子。無數如它一般的分子組合在一起,結構出一塊煤晶。在遠古的時期,它的前身或許是一棵幼小漂亮的小喬木,比如銀杏。剛抽出嫩綠的新葉,迎着自然的雨露努力生長。不知經過多少歲月,終於長得高大,挺拔,夏季全身披掛扇形的葉子,冠蓋如雲,獨自撐起一綠蔭,掛滿了白色的果實,杏仁甘露在樹稍閃爍。秋季全身披掛金子,秋風搖一搖,金幣嘩啦啦往下掉,鋪滿了地面,黃澄澄的一片。或許人類始祖曾在上面攀爬嬉戲,摘喫果仁;或許有不知名的鳥雀在樹杈中央搭建窩棚,安家樂戶。它沉默地聳立於林中,寬厚地承接一切,從盛年抵達暮年。它只是以一棵樹的形式存在於大地上,任歲月凜凜,枯榮無懼。某日它身體能源耗盡,紮在地底深處的根鬚終於老邁,無法供養樹身營養。它並不害怕,直面自己的枯萎,死亡,腐朽。不知又過去了多少年,大地歷經滄海桑田,它深埋地底,不知歲月幾何,只知努力沉澱,完成質變。直到某一日,被採煤人挖掘出來,這切面黑亮的金子,重現人間,放出光芒。它與大多煤塊一樣,被裝上車皮,來到我這座南方小城。因旅途遙遠,顛沛流離,它的晶體分離出無數細小精魂,自由自在地飛翔在城郊的空氣中。因它過輕的體質,被這冬季的風,刮到我途經之地,選中了我作爲它的代言人,附着在了我眼鏡片上。這一定是某棵樹的精魂,它負責向我傳達信息,調動我思緒,讓我聯想起它朽亦不朽的永恆。

        三點鐘,會議開始了。第一個發言的是本市日報新聞部的一個主任,從他手中那一疊底稿的厚度來看,他是做了充足準備工作的。他濃眉大眼,有一張大紅臉膛,一副忠厚模樣。簾幕拉開之時,追光燈照耀他。他做了個表演前施禮的動作,不疾不徐,緩緩唱坐念打,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後向觀衆告別。在這信息泛化的時代,他至少認真閱讀過我的小說,耗費精力的同時,代入了自己的感情,真是讓人感動!

      接着一位研究知青問題的大學女教授身着青衣,揮舞水袖,巧笑嫣然,細攏慢捻,唱詞提到了我另外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說,說了不少恭維的好話。當然這只是出於她在這個文藝圈子養成高貴品質而已,很明顯她並未根據小說的點面來評述,而是說了一些不着邊際的溢美之詞。她一直在唱,雲袖翻轉,蓮步輕移,衣裙款款垂地,咿咿呀呀,聲音飄過來,從左耳進入,從右耳飄出去,飄散在下午淺淡陽光中。我的注意力又開始不集中,近視眼鏡片外又浮現一個小黑點。我取下眼鏡,用眼鏡布擦拭了一下鏡片,重新戴上。

      哦,它還在,不是煤灰,不是一棵樹的細微精魂。我用目光追逐它,鎖定它,想捕獲它,看它究竟是什麼? 或許是一隻小蒼蠅吧?在這樣溫度下,小蒼蠅飛行本就呆滯。仔細看那晃動的黑點,可見其翅羽輕微扇動,脈絡分明。可否這樣假設,當年梁山泊死後,祝英臺見到其墳墓上的五個字,大呼一聲“梁兄啊”,泣血而亡。那一聲呼喊,貫穿今古,墳墓周圍瞬間長出紅色的曼陀羅,如火如荼。既然世俗道德剿殺了絕美愛情,爲什麼死後一定要化蝶,用斑斕的色彩來點綴這醜惡人間呢?如火如荼的曼陀羅花海,衍生的不是追香的蝴蝶,而是逐臭的蒼蠅一一人人噁心卻無法消滅蒼蠅,它綠色的頭顱閃着油亮的光芒,它扇動的翅羽嗡嗡作響,聞臭味循機而上,見腐肉立馬叮咬,排下無數白色的卵。腐肉的卵隨溫度上升變成蛹動的蛆,讓人們一看就頭皮發炸,這纔是對扼殺愛情自由最大的抵抗。蒼蠅無處不在,公然在人們面前交尾,繁殖,生生不息。《化蝶》一唱千年,用別人的眼淚中尋找自己的慰藉,那只是迷惑愚夫愚婦的把戲。對的,這或許是梁祝的精神遊絲,浮現在我眼前,用來提示我,內心的不甘與反抗。愛情早已腐朽,只有這噁心的蒼蠅才萬世千秋!

        “你那位朋友寫作水平也很高,對你作品的評論文章寫得很好啊”。

        我循着聲音望過去,坐在前方右側評論家紅色臉膛上一張大嘴脣正翕合着。

        他旁邊一個紅臉細眉細眼的人則說,“你現在的作品比以前更成熟,有了質的飛躍'。

      我腦海中浮現出那位朋友的自嘲的話:其實我給你背書沒用,這麼好的小說換做是李某或謝某(據她說那是國內最著名的批評家,號稱北李南謝)背書,你就出名了。我那朋友向來說話粗俗,不登大雅,“現在的人都迷信名人與名氣,你這麼個笨人,註定沒名氣,作品再好,也是坨狗屎。但只要有名人爲你背書,作品就是一坨狗屎,也會發出金燦燦光芒”。

      緊接着,應該算是研討會的重頭戲開場了,這一位白臉膛的文藝批評家,鷹視狼顧如戲曲裏曹丞相。他是一位有執照的專業醫生,出口就是專業術語,對我的作品進行了一次全方位的C丅掃描,分析病竈,拿出明晃晃的斧頭來,斧斫所至,枝丫遍地。我似乎聽見那部小說的文字在地上亂滾,哀嚎。我毫不懷疑他的專業技術的精湛與閱讀經驗的豐富。只是我的注意力又被那個該死的抽象的黑點所吸引。它總是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像心理干預師的鐘擺一樣,晃得我有些眩暈。

      它究竟是什麼呢?是我初戀情人眼角下的那一滴流淚痣嗎?四十年煙塵磨損了我的記憶,我怎麼也想不起她的樣子來,唯一記得是她眼角下有一顆細小黑痣。一顆細小的黑痣,掛在她蒼白嬌弱的臉寵上,真是令我忍不住地憐惜與疼愛。她曾無比討厭這顆痣,嬌嗔地依在我懷裏,認爲這是不祥之兆,寓意要以淚洗面。我曾捧着她較弱的小臉,用拇指輕輕摩挲那顆微微凸起的小黑痣,希望用自身溫度消解她內心不安。我們交往八年,我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寶一樣將她捧在心尖尖上,從來捨不得讓她流一滴眼淚。我總是對她說,如果命運讓你以淚洗面,我會拿出刀子與命運搏鬥,我可以流血,流乾最後一滴血,也絕不讓你流淚。八年後,她嫁人,新郎不是我,是一個口齒不清的結巴。後來,她有沒有流過眼淚我不知道(知道又能如何呢)。我只知道,她給我心上的傷口,一直在流血,日日夜夜地流,汩汨的鮮血流了幾十年,彙集成了河。現在,我老了——老得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傷口已經癒合——我的血庫已經乾涸。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看着自己的傷口,它沒有搖曳出一朵玫瑰,創口處只有一個黑色的小疤痕,儼然她眼睛下的那一顆流淚痣。

        “你這部小說的唐璜究竟是什麼人,一直沒有交代清楚!”

      一個白臉膛的人出場了! 我提醒自己,這是我自己的作品研討會,手中的茶杯尚有餘溫,趕緊喝了口茶,凝神細聽,抱着謙虛的態度,希望能獲取建設性的意見。

      爲了方便讀者諸君瞭解情況,請允許我在此透露一下小說內容。這次研討會主要是針對我今年報上去的一個題名爲《荒誕人生》的小說而展開,那個小說中有一線索人物名叫唐璜,因其失蹤,朋友們四處找尋,尋找這個人並非小說的關健,它在這部小說中承擔的責任僅僅是個引線,起着把一個政治事件和一起自然災害聯結起來的作用。他們既然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我覺得自己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我素來秉承着對懂的人無須多說,對不懂的人何必去說的理論。此處,我選擇了沉默。

      “你應該在小說中把你的知識點全裝進去,比如詩詞,書法,繪畫,古玩的研究全裝進去,這些別的作家都不會,多設計些人物,展示出你爲人所不知的一面嘛”。又一個白臉膛的人見縫插針。

      唉,叫我說什麼好呢?難道人物需要不是爲了主題服務,而是爲了賣弄自己知識點?難道我要爲了展示自己的表演慾而增加諸多人物、戲份、臺詞嗎?這樣雖可以使小說增加篇幅,卻會導致整體臃腫蓬鬆,使小說散漫不緊湊,缺乏應有張力,實在不知有何意義!我,我,我,只能繼續沉默!

      ……

      “書中的人物扁平不豐滿,商人的奸詐狡猾沒體現出來,主角倒像個大學教授,完全違背生活邏輯”。

        我實在忍不住反問了一句,“你們覺得我像個體戶嗎,可事實上我就是個體戶,經營小超市十多年。”

      如果小說人物性格設計,破壞了小說整體基調,那這個小說是失敗的。小說是藝術生活,只有背叛生活,才能成其爲藝術。就好像,一個藝術家畫小偷,充滿概括性與象徵性,是藝術的抽像表達。若警察要抓小偷,找藝術家畫像,按圖索驥,街上人人神似,得抓一大串。只有街頭畫素描的人,纔可能在目擊現場,畫出小偷的真實樣貌。這就是藝術家與街頭素描者的區別所在。小說人物標籤化,纔是根本問題。寫偉人就完美無缺,寫農民就樸素老實,寫商人奸詐狡猾,似乎任何人物往現成模子一套,纔是王道,結果導致作品同質化嚴重,批量生產出來的全是大路貨。

      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個又一個白臉膛在鼓點聲、嗩吶聲中擼起袖子上場了。一羣庖丁,光着膀子,繫着骯髒的圍裙,揮舞手中鋼刀將作品肢解,臉上堆滿大卸八塊的快意。一時之間,血肉橫飛,砧板上紅的白的模糊一片。然後剔骨抽筋,拆開來賣。

      ……

      ……

      我那位朋友在研討會之前說,可以預見,你會遇到各種奇葩問題。奇葩,這個詞有意思。她還說,我知道他們的審美建立在一個僵化的框架上,要求照相一樣照搬生活,不知道人除了生活經驗,還有精神經驗。小說,是用精神經驗將生活經驗提純的活兒。

      中途,我和文聯副主席一道上了一次衛生間。他是個紅臉膛的畫家。他悄悄地說,不管別人怎麼說,保持自己的風格最重要。在抽水馬桶上放水時,我思忖了一下,他們說我對人物介入太多,這點我倒是接受(有時候我怕別人看不懂,會忍不住發表一些議論)。當然,如果換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瑪佐夫兄弟》中針對中正教發表大段冗長議論,他們又頂禮膜拜,視爲圭臬(那可是全世界承認的經典,無法扳倒)。至於我這個雖有作協名頭,自費出版過幾本書的所謂作家,寫的任何東西,都是有問題的。可以想象,明天或後天的報紙上將會刊登出這樣一條新聞——本報訊:市文聯組織市作家協會、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共10餘名作家、評論家進行座談,爲我市作家XXX進行專題作品研討。在研討會中,作家與評論家們就其作品風格變化、題材選擇、時代與現實的照應、敘事結構等方面提出各自的看法,並提出了不少創作建議。

      實際上這個研討會,我只是一個跑龍套的角色,而且是個不合格的跑龍套,我甚至連一句完整的臺詞都記不熟。大導演在主席位置上朝我打手勢,使眼色,我卻忽略了,完全被那該死的小黑點吸引。好在其他角色各司其職,一起擡着把這場戲演完。導演累了,喊了一聲“咔',不知道我那五秒鐘戲份會不會在出品時被剪掉。總結自己今日的表現,我心中有愧,活該連一盒便當都領不到。除了我之外,其餘人等在這個下午的兩個小時裏,都應該有不菲(或名或利,或名利雙收)收入,這纔是作品研討會意義之所在。

        回到會議室,大約是窗外的陽光掃在我的眼鏡片上,我有些昏昏然。眼鏡片外又出現那個小黑點,抽象的小黑點。它一直在我眼前盤旋,盤旋,不知疲倦地盤旋。研討會終於結束,我站起身來,覺得腰痠背痛,好像在農村時第一次挑完重擔那麼痠痛,全省散架了一般。

        哦。這一次我終於看清楚,這擾人的小黑點。清淺陽光的折射下,我發現一根細如髮絲的銀絲一一它只是一根蛛絲下懸掛的小蜘蛛的屍骸。我盯着它發了一會呆,用手一撈,撈到一個空殼的身體(它的血肉己被時間掏空),難怪它一直那麼飄忽。曾經,這也是一個血肉飽滿的小動物,它離開父母結在牆角的窩,自以爲掌控了生命的主權。它努力爬到這會議室中心,在天花板上懸絲而掛(它以爲從此以後,可以自由自在地逍遙快活,餓了捕捉穿越它佈網的蚊蟲,飽了可在彈性範圍內作一次凌空高蹈)。可憐的小東西,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它在凌空高蹈時不幸被會議裏飛濺的唾沫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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