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的一天 (原創短篇小說 全文)

2020年,初冬。

新冠疫情再次兇猛蔓延的時候,溫哥華進入了陰雨連綿的雨季。每天從早到晚,天彷彿漏了一樣,雨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人們開玩笑的說,Vancouver又開啓了Rain'couv'er的模式。

一陣陣秋風吹過,一場場秋雨淋過,各種樹木上色彩斑斕的秋葉不堪風吹雨打的不斷襲擊,紛紛離開樹梢枝頭,飄零落地。

落葉繽紛,色彩絢麗,散落在地面上形成一道不遜於春花的風景。點綴在綠意盎然的草地的各色秋葉,更加顯得異樣的悽美。

清晨,肆虐了一整夜的狂風暴雨終於偃旗息鼓,撤出天地間,銷聲匿跡了。陰雲隨着黎明的曙光漸漸散去,久違的藍天慢慢顯現,一道道陽光穿透雲層,灑在溼漉漉的大地上。

上午九點。

剛剛有點清醒意識的李玉竹翻了個身,裹緊了身上的薄被,緊閉着雙眼,不打算馬上起牀。獨自一個人在家,她想着沒有什麼必須要做的事情,不如再眯會兒,睡個回籠覺。

朦朧的睡意再次慢慢佔領了李玉竹的意識,似睡非睡間,她忽然覺得不對勁:周圍太安靜了!

雖然獨居的這些日子,她已經習慣了周遭沒有人聲,習慣瞭如果自己不發出一些聲音,房子裏就不會有一丁點聲音的狀況。可是,近些日子以來,窗外的風雨聲也是一種讓她習慣的常態。今天,眼下,風聲雨聲也都沒有了。

李玉竹猛地睜開眼睛,掀掉身上的薄被,跳下牀,大步走到窗前,伸手拉開了厚厚的遮光窗簾——

窗外,天空湛藍,白雲悠悠。一束陽光直接透過緊閉的玻璃窗,照射在李玉竹穿着睡衣的纖細身體上。

“天晴了!”李玉竹心裏悄悄地歡呼了一聲,獨自對着藍天白雲微笑着。她在陽光裏愜意地伸着懶腰,隨意擺動着身體,嘴裏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自己喜歡的歌曲。

一陣清脆的鳥鳴聲,吸引了李玉竹的目光。她看見兩隻長喙、灰背、綠腹、翅膀下面有着鮮亮橙色的小蜂鳥,嘰嘰喳喳叫着,飛向了花園裏最後殘留少許花朵的玫瑰花叢。

“哎喲——”李玉竹的視線從蜂鳥身上,落到草地上,不由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哀嘆。她怎麼忘了,大風大雨之後,秋葉落滿草坪,需要及時清理乾淨啊!

已經是十一月了,剪草的工人不會再經常來了,收拾落葉的事情要自己動手了。

李玉竹匆匆梳洗完畢,打開咖啡機,給自己做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拿鐵。她剝了一個橙子,烤了兩片吐司,抹上花生醬和藍莓醬,同時煎好了一個雞蛋。

在抹果醬的時候,她想起當初聽兒子說起,學校裏的同學這樣吃麪包的情景。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誇張地說:“花生醬加果醬?這是什麼喫法?”不由地嘴角微微翹起。

從不能接受空腹喝咖啡,到每天早上必須一杯咖啡,從笑話兒子同學吃麪包的方式,到這種方式成爲自己的習慣,移民北美二十幾年,潛移默化中,自己也真的改變了很多。其實,移居溫哥華二十餘年,改變的豈止小小的生活習慣?

李玉竹很快結束了簡單的早餐,換上勞作的衣服,戴上遮陽帽,戴着園藝手套,拿起工具,獨自一人在花園裏收拾着看着悽美,收拾起來累人的滿地落葉。

中午十二點。

“呼——”李玉竹直起腰,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看看牆角邊整整齊齊排列着的幾大袋樹葉,和露出綠茵茵本來面目的草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收拾得差不多了。

李玉竹放好工具,換下勞作服,洗乾淨手,又給自己做了一杯咖啡。她端着熱氣騰騰的咖啡,用晶瑩剔透的精美玻璃碟子裝了一小把堅果,坐在柔軟舒適的沙發上,拿起了手機。

李玉竹看到溫哥華閨蜜羣裏,秦芸芸發了一條令人振奮得消息:秦芸芸遠在英國的寶貝女兒染上輕症新冠病毒之後,已經徹底痊癒了!小羣裏一片歡呼和祝福聲。李玉竹也趕緊發出了自己的祝福。

秦芸芸在羣裏宣佈,爲了表達自己控制不住的喜悅之情,她已經動手製作拿手的紅豆烤年糕,準備送給各位姐妹,分享一下如釋重負的快樂心情。

小姐妹Jade隨即表示,自己已經在做拿手的家鄉燜雞,會在晚飯前做好,送給各位姐妹們品嚐。

另一位小姐妹麗珍自報奮勇擔任“快遞員”:負責到各家取食物,再送到各位姐妹府上。

李玉竹一邊笑意盈盈地參與閨蜜們的聊天,一邊在心中感嘆,這些在國內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高學歷粉領、金領女強人們,到了北美無一例外的都成了無所不能的全能媽媽。

聊天告一段落,李玉竹準備煮一碗麪條做午餐。

李玉竹正在一心一意地清洗青菜,手機響起來。她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鐘,知道是自己恪守時間的丈夫按時報到了。

接通視頻,趙新民兩鬢斑白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趙新民在硅谷的一家公司擔任技術主管,因爲工作性質決定了他不能完全在網上工作,他只能長期呆在硅谷。

趙新民是家裏的頂樑柱,他每年薪資不菲的工作是他們家目前主要經濟來源,他不可能放棄這份高新工作。

本來在硅谷陪着丈夫的李玉竹,年初纔回溫哥華報稅,順便處理一下家裏的雜務。她預訂好了回美國繼續陪伴趙新民的機票,卻被一紙禁令打亂了計劃。夫妻二人分別了大半年,全憑每天固定時間的視頻保持聯繫。

李玉竹一邊繼續煮麪條,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通過視頻和趙新民聊天。

等她在餐桌旁坐下,開始吃麪條時,視頻另一端的趙新民早已喫完了簡單的三明治午餐,準備接着工作了。

李玉竹收拾好廚房,又把本來就一塵不染的房子再次打掃了一遍。她揉捏着微微痠痛的腰部,想起好友笑話自己有“潔癖”,學醫的兒子說這是輕微的“強迫症”,她悄悄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心裏其實早就默認了親友們的評語。

從國內連根拔起,和丈夫一起帶着年幼的兒子飄洋過海,在北美的土地上紮根,李玉竹的心裏曾經非常慌亂和失落,有一種沒有了根基,成了浮萍的感覺。

經過夫妻倆並肩奮鬥,終於有了這棟前有草坪,後有花園的房子,過上了年輕時和好友們嚮往的“前院種薔薇,後院有玫瑰”的日子。李玉竹打心眼裏喜歡這個並不是很大的房子。從搬進來的第一天起,她就非常精心地愛護和打理着這個家。

這棟房子,終於讓李玉竹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她終於覺得自己在北美有了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家。她心裏非常清楚,以自己家的條件,以趙新民那種典型的技術型工科宅男的性格,如果不是移居北美,他們家是住不上這種前後有花園的house的。

當來探親的母親悄悄問起李玉竹,這房子是不是永遠屬於她們的?李玉竹開玩笑地回答道:“只要我們不賣,這房子,這塊地就永遠屬於我們。如果我死了,想埋在這個後院都是可以的。”

當時李玉竹的媽媽表面上狠狠地啐了口無遮攔的女兒,心裏的喜悅卻難以掩飾地從眼睛的光、從臉上的笑容裏流淌出來。

說起來沒有人會相信,親眼見到的人也很難置信:李玉竹一家人住了十幾年的房子,天天都要開火做飯的廚房,竟然沒有一丁點油漬,也沒有一絲煙熏火燎的痕跡,連爐竈都像新的一樣。

下午四點。

李玉竹有點喫力地拎着最後一袋落葉,走向堆放着裝滿落葉袋子的牆角。一隻深灰色的小松鼠突然從牆角跳出來,敏捷地跳上旁邊的松樹幹,迅速消失在茂密的松枝裏。

“喲!”被小松鼠驚了一下的李玉竹輕輕放下手裏的袋子,輕撫着自己的胸口。她低頭的瞬間,又看見兩隻胖乎乎的小兔子,慢吞吞地挪動着身子,從木製圍牆的底下鑽到鄰居家的院子裏去了。

來到北美,李玉竹才知道,原來小松鼠不僅僅有棕黃色的,還有灰色,黑色的。她也才知道,原來溫哥華的小兔子,無論是褐色、灰色、黑色,還是白色的,通通都不懼怕人類。只要不是靠得太近,行人路過,或者是拍照都不會影響小兔子們慢條斯理喫草的節奏。

李玉竹無聲的笑了。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在自己家,在屬於自己的花園裏,每天都上演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真實版本。這樣的情景,是熱愛小動物的她非常樂於看到的。

下午五點。

李玉竹家的門鈴響起來,閨蜜麗珍笑盈盈地站在大門外。見李玉竹打開門,麗珍伸手遞給她好幾個食盒。

“喏,這是Jade的燜雞。”麗珍把一個熱乎乎的食盒放在李玉竹手上,緊接着又遞過來一個暖暖的食盒:“這是芸芸的烤年糕。”

“呃,”李玉竹雙手抱着兩個熱熱的食盒,心裏暖洋洋的。她正想開口說點什麼,麗珍又把手裏的紙袋遞了過來。

“這是我昨天團購的黑魚,已經切成塊的,我們幾個人分了。你放冷凍,想喫的時候再拿出來。”麗珍說完,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你可以烤着喫,也可以煎着喫。”原來,麗珍自報奮勇當“快遞員”,是爲了同時把魚排送給姐妹們。

李玉竹心裏十分感動,萬分感激。在獨居的這段日子裏,正是姐妹們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愛護,才讓她沒有真正感到孤單。

她因爲曾經開車時與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發生過意外,一直對開車有心理陰影。姐妹們知道這一點,出門儘量不讓她開車。一紙封城令,大家自覺地減少了不必要的來往。姐妹們會在買菜的時候幫她捎上一份,送到她家門口。做了好喫的,也會熱氣騰騰地送貨到家。

李玉竹無數次地感嘆,自從來到北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簡單,朋友之間的互相關心和幫助也越來越真誠。沒有利益衝突,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身心都愉悅了很多,人也單純了很多。這是她移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的意外收穫。

因爲要遵守疫情禁令,同時也爲了去其他姐妹家送東西,麗珍放下東西,連李玉竹的家門都沒有進,就匆匆趕往下一家去了。

李玉竹把熱乎乎的燜雞和紅豆烤年糕用精美的碟子裝好,拍了照片,發了一個充滿感動,表達了感恩之心的朋友圈。

她給自己切了一碟水果,拿出回國買的紫砂壺,泡了一壺金駿眉,又選了一個自己淘來的古董骨瓷杯,坐下來準備就着紅茶,喫燜雞和烤年糕做晚餐了。

窗外的陽光一點點暗下去,街邊的路燈自動亮了起來。

李玉竹開始有點坐立不安,她神思恍惚,竟然枯坐在隨着夜幕降臨而越來越暗淡無光的屋子裏,忘記了開燈。

晚上七點。

牆上掛着的、森林小屋樣式的壁鐘上的小木門自動打開了,兩隻木製的小鳥蹦出來,發出一陣悅耳動聽的聲音。

“七點了。”李玉竹被壁鐘的報時音樂喚回了神智。她站起來,打開了起居室的燈。

在暖黃色的光暈籠罩下,李玉竹不時地看看手機,同時輕聲喃喃自語道:“已經七點了。”她越發顯得神不守舍。

手機突然亮光一閃,傳出響亮的呼叫振鈴聲。李玉竹有點手忙腳亂地劃開手機,屏幕上出現了兒子趙一志年輕英俊,略帶疲憊的臉龐。

“吱吱,今天怎麼這麼晚啊?”李玉竹不等兒子開口,焦急的質問脫口而出。

“媽,”趙一志原本就低沉的嗓音,因爲帶着疲勞而顯得越發低沉,還帶有一點磁性。他輕輕揉着眉頭,低聲解釋道:“今天的實驗內容有點多,我加了一會兒班。”

李玉竹在趙一志說話時,已經看出了兒子的疲憊,不由心疼地說:“你怎麼又加班呢?不要太拼命了,累壞了身體可不行啊!”

“媽,你放心,我心裏有數的。”趙一志語氣溫和地安慰着母親,纖長的手指不停地輕揉着自己的眉頭。

母子倆隨意地聊了一些家常話,李玉竹看着兒子始終沒有離開額頭的手指,不無擔心地問:“吱吱,你怎麼一直揉眉頭啊?很不舒服嗎?”

“哦,”趙一志聽見母親的問話,趕緊放下了一直揉着眉頭的手,笑着說:“也沒有很不舒服,就是顯微鏡看久了,有點疲勞。”

李玉竹很想和兒子多說幾句話,可是看到兒子滿臉掩飾不住的倦容,想到東西部之間的時差,此時波士頓已經是深夜了。聽說兒子剛從實驗室回到住處,她心疼得不行。

“不說了,”李玉竹咬咬牙,心疼地對眼神開始迷離的兒子說:“吱吱,你趕緊洗洗睡吧。”

“嗯,媽,我今天真的太累了。”趙一志在母親面前徹底放鬆,毫不掩飾自己的倦意。他睡意朦朧地說:“媽媽,明天再和你說話哈,晚安!”

李玉竹趕緊回答道:“吱吱,要注意身體啊,晚安!”說完,李玉竹依依不捨地退出了視頻通話。視頻那端的趙一志已經累得直接進入了夢鄉。

說起趙一志,那是李玉竹的驕傲,是她整個移民生活中最豐碩的成果,也是她人生最大的收穫。

趙一志在親朋好友,以及所有知道他的人們心目中,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他三歲時被父母帶到北美,所有的教育都是在北美完成的。從小到大,李玉竹夫婦倆從來沒有爲兒子的學業操過心。這孩子好像是自帶外掛,學業上一路高歌猛進,成績彪炳。

小學時,爲了完成一個關於春天的project,趙一志自己動手,做了一幅春天的畫卷。爲了表現出花紅柳綠的立體感,小小年紀的他,用彩色紙張剪出一片片柳葉,一朵朵花瓣,再一點點粘到畫中。

李玉竹在一旁看着直着急,她建議兒子用彩筆畫上去,被趙一志嚴詞拒絕了。

趙一志最後的完成的畫卷,讓李玉竹忍不住讚歎,真是很好看吶!可是,也太浪費時間了。她暗自腹誹,卻不敢在兒子面前表露,怕打擊了兒子學習的積極性。

後來,李玉竹慢慢發現,什麼“打擊學習積極性”這一類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因爲沒有什麼可以影響趙一志學習的熱情,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趙一志求知的步伐。

九年級的時候,趙一志對一個生物課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想自己動手做實驗,來研究這個課題。可是,這個課題遠遠超出了中學生的學習範疇,做實驗更是需要擁有特殊設備的專業實驗室。

李玉竹當時認爲,沒有專業實驗室的特殊設備,根本做不了兒子想做的事情。她想着,兒子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做不了就會放棄了。她萬萬沒想到,趙一志從網上查了一長串名單,每天放學就開始打電話,一共打了大約200通電話,終於感動了一位大學的教授,允許趙一志每個週末去他的實驗室做實驗。

從那時候開始,李玉竹開始了長達數年的,每個週末送兒子去大學做實驗的歷程。

趙一志在大學的實驗室裏,一點一滴摸索,反反覆覆實驗,積累了豐富的實驗室動手操作經驗的同時,也有了豐碩的回報。他憑藉親自動手做的實驗成果,參加了市裏、省裏、全國、美加、國際一系列的科學競賽,一路過關斬將,所向披靡,拿獎拿到手軟。

申請大學的時候,趙一志報考的所有大學都給了面試,甚至是直接的offer。

預定45分鐘的面試,普林斯頓大學的面試官和趙一志足足談了兩個多小時,還主動請趙一志喫點心。

哈佛的面試官直截了當地告訴趙一志說:“I’ll do my best for you.”但是,他同時提醒趙一志,作爲外國學生,第一年就申請FA,很大可能會影響錄取的。趙一志淡定地回答道:“我的父母親爲了我已經付出很多了,我不能因爲自己上學,而讓他們破產。”

李玉竹聽說這個情況,想起國內親戚家的孩子,除了上學讀書,萬事不管。書讀得怎麼樣且不說,還經常理所當然地向父母親伸手要這要那,根本不會考慮家裏的經濟條件是否許可。她感覺百般滋味縈繞心頭,千言萬語噎在喉頭,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最終,趙一志選擇了爲他提供幾乎全額獎學金,在華人圈中不那麼著名的一所常春藤大學就讀。

讀大學期間,一般的華人家長都是督促孩子要好好學習,不要浪費時間。李玉竹是反其道而行之。她和兒子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居然是:“吱吱,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大學裏,A-已經很好了。不用都是A+”

百般規勸的結果是,趙一志大學四年只有一個A-,其餘統統是A+。那個A-還是因爲他連續做了八個小時的實驗,不願意調換考試時間,直接去參加考試而出了小失誤造成的後果。

畢業時,他和一個全部A+的女生並列第一名。趙一志卻在心裏認爲,自己不是第一,那個成績毫無瑕疵的女同學纔是。李玉竹得知兒子的想法,真是啼笑皆非。

大學畢業之前,一直準備報考醫學院的趙一志突然主動提出,要gap一年再報考。他的理由是,如果直接上醫學院,自己就會no life。

李玉竹以爲兒子終於開竅了,不再一心沉浸在學業之中,想要有年輕人應該有的、豐富的生活了。她很開心,舉雙手贊成兒子的決定。

大學畢業工作了一年後,趙一志報考的所有醫學院的offer紛至沓來,最終,他選擇了哈佛醫學院的HST program。這個program是更加偏重科學研究,需要比正常醫學院多讀一年,而且頭三年有些課程是和麻省理工的博士生們一起上的。每年只錄取三十名學生。

趙一志終於了了一個小小的心願:成爲哈佛的醫學生,頭三年還有麻省理工的學生證。他又重新開啓了瘋狂學習,瘋狂做實驗的模式。

在step 1考試的前夕,趙一志的身體突然出現了一個需要做小手術的問題,醫生安排好了手術時間。可是因爲step 1考試的時間很難重新安排,趙一志寧願忍着身體不適,堅持要考完step 1 再做手術。

因爲疫情突然大爆發,李玉竹無法前去美國照看兒子,趙新民也不能離開工作崗位。幸好自從上大學開始,趙一志養成了除非有特殊情況,基本上每天都和母親視頻的習慣。李玉竹每天只能通過視頻來關心趙一志的情況。

疫情蔓延,李玉竹不止一次地提出讓兒子儘量少出門,最好能回家上網課。但是,她心裏很清楚,趙一志是不會隨便放棄他的實驗的。

趙一志告訴母親,自己的實驗必須每天跟進,要觀察情況,拍照記錄,要分析進展,所以不可能不去實驗室。他安慰李玉竹說:“我們實驗大樓每星期每個人都要做兩次核酸檢測,很安全的。”

李玉竹不知怎麼忽然想起兒子上大學期間,去印度最貧窮落後的地區做義工的事情。當時雖然他們打了防疫針,而且全部飲用義工隊自帶的瓶裝水,趙一志還是一到當地就嚴重腹瀉,高燒久久不退。他卻拒絕了撤回的安排,咬着牙堅持到了最後。

李玉竹很有自知之明。她清楚地知道,兒子的這種精神,還真不是她和丈夫在家庭裏教育出來的。她心裏也明鏡似的明白,如果不是在北美,趙一志再聰明、再努力,也不可能這麼順利地進入世界頂尖學府的頂尖學科。

趙一志從小就喜歡美食,是電視“Iron Chef”的忠實觀衆。他不僅瞭解世界各地的美食,還會自己動手烹飪美味的西餐。他用做實驗的方式拍攝和調整的食物照片,曾經被報刊選中,發表。

不過,在別人眼裏近乎完美的趙一志,在李玉竹心裏還是有一些不可言喻的缺憾的。

雖然趙一志身高一米九,但是,大多數在北美長大的孩子們喜歡的打球、游泳、划船、滑雪等運動,他統統不會。唯一願意參加的運動就是hiking。這還不算什麼,關鍵是,二十好幾的趙一志同學竟然還不會開車!當他的同學們十六歲開始練車、考駕照時,趙一志已經一頭扎進實驗室裏,把幾乎所有的課餘時間都貢獻給了科學實驗。

原來李玉竹還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如今看來,在北美,一個大小夥子不會開車,好像真的很不妥。可是,她已經無力改變這個狀況了。

最讓李玉竹難以釋懷的是,趙一志非常聰明,學習能力超強,可是,他的中文水平,尤其是讀寫能力真的很差,讓李玉竹自己都覺得看不過眼。作爲一個華人母親,李玉竹堅定地認爲,不能讓孩子完全忘了中文,不能讓孩子忘記我們的根。

李玉竹有心,卻沒有什麼真正有效的措施來改變這種狀況。

其實,李玉竹心中的隱憂,大概是絕大多數帶着年幼子女飄洋過海,移居海外的華人家長們不能觸碰的暗傷。大多數華人家長們堅持在家裏說中文,使得孩子們日常生活中的聽說都還過得去。家長們堅持週末把孩子們送去中文學校,讓孩子們能讀寫中文,效果真的差強人意,不可言說。

“唉!”李玉竹輕嘆一聲,她心知肚明,沒有語言環境的支撐,缺乏讀寫的氛圍,孩子的中文水平和智力不匹配,也不完全是孩子的過錯。她搖搖頭,把這些一時找不出答案的問題放下了。

午夜十一點半。

李玉竹正舒適地斜倚在牀頭,捧着Pad追看一部電視連續劇,放在牀頭櫃上的手機忽然響起了一串叮叮鈴鈴的聲響。李玉竹很清楚,這個時間點,這麼熱鬧的信息湧進來,一定是國內的親朋好友,也只能是國內的人們。

李玉竹漫不經心地放下手裏的Pad,拿起手機,有一點好奇一下子這麼多信息是什麼情況?

李玉竹劃開手機,發現是平時聯繫不算太熱絡的自己孃家的小羣裏,炸了鍋一樣,出現了一大堆信息。她點開這個羣,撲入眼簾的信息讓她大喫一驚,差點兒拿不住手機——

李玉竹在國內居住的、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在去超市買東西的途中不慎摔倒,當場就不能起身,還是好心的路人打電話叫了救護車,才直接送去了醫院。經過檢查,需要儘快手術。救護車送去的第一家醫院不能進行手術,又轉去了第二家醫院。第二家醫院暫時沒有牀位,要睡在走廊上等候安排手術。

李玉竹的父親也八十多歲了,能照顧好自己已經很不錯了,根本無法照顧摔傷的老伴。李玉竹哥哥在美國,和李玉竹一樣,暫時回不了國內。李玉竹姐姐在遠離父母所在地幾千公里的另一個城市,正在不顧一切地趕往父母親身邊。

李玉竹心急如焚,立刻加入了家人們討論的行列。一家人各抒己見,出主意,想辦法,希望儘快安排好李家媽媽的治療和後續護理的一切相關事宜。

等到一切安排都基本有了眉目,李玉竹終於放下手機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段。

“唉——”李玉竹忍不住長嘆一聲,心裏充滿了有勁使不上的無力感。她帶着淡淡的惆悵想着,如此遠隔萬里,隔着太平洋,不能在年邁的父母身邊盡孝,也是一種不可言喻的缺憾吧?

李玉竹努力平復心情,默默思考着。她獨居在家,半夜三更無人可以商量,全憑自我調整。

幸好,她終於想明白了,生活總是跌宕起伏,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重要的是看自己的期望是什麼?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要向前看,曙光在前頭,明天一定會更好。

李玉竹如釋重負,慶幸自己在北美生活的二十多年,學會了正向思維,和豁達、樂觀、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

漫長的一天結束了。李玉竹懷着感恩的心情,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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